粥王何藩 - 沈西城

粥王何藩 - 沈西城

相比何藩的名導演、攝影大師頭銜,「粥王」名號顯得風馬牛不相及,緣由何在?看官不急,待我娓娓道來。
一個有雨黃昏,我站在那些照片面前,細心端詳,黑白相間,光影重疊,如漢庭老夫,暗挾風霜;又如絳雲在霄,舒展自如,久看不倦。喜歡〈失神〉裏的婦人,髮稀展歲月滄桑,不掩樸實;留戀〈姊妹情〉,女童揹幼妹,想起遠適澳洲的二姊;鍾情〈同舟共濟〉,懷念昔日香港精神,唉!褪色矣!謝謝何藩兄的照相機,給咱們保存了歷史風貌,這是他留給香港人一份情真義重的禮物。
八七年夏,「三寶」電影公司劉俊輝先生找我編劇本,彌敦道樓頭重遇何藩,一見面,笑容可掬,握緊我手,熱情洋溢:「沈先生!多幫忙,多幫忙。」接着定睛看:「咦!我們以前見過面吧?」喲!記性真好!的確見過面,那是八二年、在尖沙嘴麗晶酒店,何藩為《危情》拍外景,由於有新藤惠美、小田薰,洋涇濱日語的我膽大擔任翻譯,紓解何藩的語言隔閡。電影才拍了兩天,再到酒店,何藩不見蹤影,我也隨之失業。重提此事,何藩沒怨言,連連說:「風格不同,沒法子,沒法子!」何藩崇唯美,老闆喜暴力,不搭架,拜拜!我們在「三寶」合作的電影名曰《慾焰濃情》,張采眉、李殿朗、潘震偉合演,電影說什麼,印象早模糊,倒是何藩的赤腳模樣今猶記,何藩喜入室脫鞋襪,一如日本人,他說「回歸自然」,我看是率性真,也仿之,相視大笑。人人詈罵何藩拍三級片,語多刻薄,這也不盡言,何藩是文藝青年,迷實驗電影,拍過文藝愛情電影,第一部是七五年香港「恒生電影公司」的《昨夜星辰昨夜風》,孟飛、張琍敏合演。「恒生」老闆是包明和鄔運平,我因華山關係,認識「鄔老闆」,一個篤實的老好人,吳思遠也曾為彼效力,拍了《香港小教父》、《李小龍傳奇》、《十三號凶宅》等電影,思遠告我鄔老闆早去世,包姐近況不明,念之。八零年何藩跟吳思遠合作拍攝《台北吾愛》,身兼編、導兩職(註:蔣芸女士為主要編劇),應采靈、王復室、王瀚合演,投資不大,卻拍出浪漫言情的效果。第三部是我在電視上看到的《罌粟》,大吃一驚,那是何藩嗎?風格全異,深沉,淒涼,誠是佳構。電影改編自蘇童原著小說,台灣演員戴于程、岳虹主演,崇山峻嶺,古樹參天,少數民族的風俗活現眼前。岳虹演苦命女人,委婉悲悒,教人垂淚到天明,這許是何藩最好的電影。話說過大半,筆管野了,何藩「粥王」美名何來?關子豈能再賣,說與看官聽!
拍攝《台北吾愛》時,工作人員都愛泡「台菜館」,當天鏡頭拍好,拉隊吃飯、消夜,台灣小館有個習例,頗類昔日香港小店「白飯任裝」,只易飯為粥而已。何藩嗜地瓜粥,一到店,就舀粥,人家一兩碗,何大師是一碗接一碗,連喝十來碗,檯上粥碗高疊,一如長梯通天花。既訂明任喝,老闆不能干涉,只是人人若此,不賠本才怪,老闆氣得雙眼翻白,比粥還白。何大師坦蕩蕩,管你東南西北風,我行我素,照喝如儀,每至十來碗,老闆臉黑。
何藩樂助人,朋友有求少有推卻,九〇年,我薦台灣女郎李月仙拍電影,彼不以伊沒經驗而納之,月仙在港拍了幾部,總算揚名,衣錦返台。何藩拍照有耐性,往往佇立街頭凡幾小時,只為捕捉一鏡頭;他又是《窈窕淑女》裏的力士夏里遜,成功地把平平無奇的丹娜(岑淑儀)小姐塑造成古銅膚色的性感野女郎,吸了不少男人的魂靈。順德原籍、上海出生的富家公子何藩昨年六月十九日去世,一眾朋友致悼辭,言多感觸,獨喜吳宇森寫的那一句——「何藩!何其平凡,又何其不凡」,寥寥數語,道盡彼之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