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兩袖三校長 - 沈西城

清風兩袖三校長 - 沈西城

魯迅如果沒有紹興同鄉蔡元培,哪當得了講師,沒高學歷,誰敢用你?普天下僅北大校長蔡元培耳。我識蔡校長之名,緣自知堂文章,如此說:「北大舊人做聯句,分詠新舊人物,其說蔡孑民的一句是『毀孔子廟罷其祀,可說是能得頌。』」改革北大,慧眼別具。後來又看了《蔡孑民言行錄》,更佩服先生用人之明,當然,晚年移居香港,也教我打上感情分。三七年,蔡元培由上海抵港,一經住下,再也沒回京。棲住香港,生活拮据,有病,無錢請大夫,志高趣潔,從不向友人乞助,惟朋友偶有相求,仍然盡量周濟。四零年三月三日早上,蔡元培起床後到洗手間盥洗,忽地胸口一悶,吐出鮮血倒地暈厥,兩日後,即三月五日,與世長辭。校長仙逝,四壁蕭條,身無餘物,連住院千餘元醫藥費也無法支付,有賴「商務」老闆王雲五相助,才能卜葬於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知堂業師壽洙鄰先生說:「孑民道德學問集古今中外之大成而實踐之,加以不擇壤流、不恥下問大度,可謂偉大矣。」偉大學者,久臥香港泉下,世人可還記得?
前幾天,跟文友盧文敏相聚,談起北大校長胡適,他說「我因胡適跟林真打筆戰。」六十年代,盧文敏在《天天評論》寫文章,稱譽胡適為學通今古的大儒家,思想自由,用人唯才,不料引起左傾林真不滿,著文批評,刀來槍往,好不鬧猛。我年輕時,不大留意胡適,齒齡陡增,越發欣賞胡適,他說「金錢不是生活的主要支撐物,有了良好的品格、高深的學識,便是很富有的人了。」形而上地輕視物質,正是大師精神。梁實秋先生說:「胡適先生的《文學改良芻議》,對我而言,確是發聾振瞶,把許多人心目中積存已久的疑惑一下子點破了,我頓時像是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我也一樣,進入了新的境界。大陸變色,胡適奔台,國民政府倚重,派為美國大使,國運未卜,胡適節省為重,使館入不敷支,胡適就利用人際關係,借貸度日。胡適憐惜妻子江冬秀,寧可省吃儉用,為妻添衣物,郵資昂貴,就託人捎帶。大使本身有一筆特支費用,胡適一分未動,全歸國庫。卸任後,客居美國,生活清苦,常拿着紙袋親自到市場買菜,博士買菜,成為文壇佳話。六十年代初,胡適操勞過度,健康日壞,前後入院凡二次,惟仍不忘講學。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胡適參與中央研究院第五次院士會議,在議會上發言,提到備受各方圍剿之事,心情激動,心臟病發倒地去世。死後,秘書王志維清點遺物,除書籍、文稿、信件外,身邊錢財僅一百三十五美元。文人生活苦,清氣滿乾坤。
北京大學代理校長、歷史學家有老虎之稱的傅斯年(孟真),生活也不好過,在他去世前幾天,還為一條新棉褲傷透腦筋。一直以來傅校長都沒有一條像樣的棉褲,只好趕着為董作賓的《大陸雜誌》寫文章以求稿酬。妻子俞大綵出自名門,嫁與他卻受盡酸甜苦辣,傅斯年感慨萬千道:「你嫁給我這個窮書生,沒過好日子,萬一我死後,也不曾留與你半文錢。」語至淒涼。文章寄出,董作賓匆匆將稿費送到傅府,俞大綵抖着手接過,泣不成聲,原來傅斯年早幾天在台灣省議會答覆教育行政質詢時過於激動,中風暈厥,命赴陰曹。傅斯年有山東大漢脾性,做事認真,嫉惡如仇,以反共為己任,曾有名言「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不懼權勢,因美金公債案,炮轟孔祥熙。傅為人好辯,曾與孔庚就中醫問題激辯,孔庚爭不過,以粗言辱罵,傅斯年大怒要與彼決鬥,就在會議室門口堵之,可一見老邁孔庚蹣跚走來,惻隱之心大動,嘆氣道:「不同你決鬥了,你喜歡罵便罵吧!」率真如此,實不多見。三大校長去矣,輓以鄭燮詩:「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