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香港 倒影 - 沈西城

上海‧香港 倒影 - 沈西城

人與人之間相晤僅一面,且陰陽阻隔,上天有主宰,能以書結緣,翻看朱子家(金雄白)鉅著《春江花月痕》,一則〈未必金錢能贖命 偏逢風雪又欺人〉小文,引起我共鳴。文章大意說「作者夜裏離開望平街報館,在漫天風雪馬路上徜徉,忽地有一個女人橫身擋路,冷得哆嗦道:『先生!做做好事,到我家去玩一次吧!』原來女人已三天沒客人,再拉不到客,就不會有命,鴇母會扒光她衣服跪在露天,龜奴會施夏楚,還會用香烙她。作者為哀聲感動,掏出一塊錢給她,女人不要,硬要作者同她回去。」朱子家為同情心驅使,真的跟妓女走進一家石庫門房子——「這房間真可稱為斗室,一張棕棚床,上面鋪着薄薄的被褥,有着盈寸的積垢,床單上斑斑點點地盡是積穢。床前一隻小方桌,兩張骨牌櫈,其他什麼也沒有了。房裏並沒有窗戶,惡濁的空氣中還夾雜着難聞的腥味,五枝燭光的電燈懸在半空,黯淡而陰森。」再一瞧,面前妓女不過十五、六歲,發育未全——「就在這一剎那中,我看到她不但黃瘦得驚人,而且週身顯出許多瘡癤,這告訴了我她已經沾染到了很深的花柳病,而且正在發作了。」這怎啃得下?朱子家只好應妓女所請假裝尋歡,瞞天過海。事後,嘆道——「其實,凡是歡場女子,其所受到的摧殘,長三與野雞,也僅有程度上的差別罷了。」
無巧不成話,我也有過相同的遭遇,舊著《風月留痕》裏〈忘不了的流鶯〉有這樣描述——「那已是六八年秋天的事了!……凌晨三點十五分,路上行人稀少,忽然,背後有一陣微微的暖氣吹過來,回頭看——一張粉白冰冷的臉正望着我……」女人是流鶯,要我跟她走,我摸出十塊錢給她不要,死擋住去路不放,硬要拉上樓。我居然有了朱子家的惻隱之心,隨伊上樓——「她的房間就在廚房後面,那是一個面積不逾六十呎的小房間,裏面只有一張床、一個布櫃和一張小桌。房間隱隱散溢着一股霉味。」呀!佈置跟上海妓女房間何其相似。燈亮了——「女人那挺直的巧鼻子,櫻桃小嘴,籠煙星眸……全呈現在我眼前了!哎喲!她可真不醜呀!我打心底裏嚷起來!」我告訴她是一個小作者,媚媚(女人)就訴說了她淒涼的往事,風塵母親,不良後父,少女下海,辛苦養家,卻遇拆白,人財皆失,後拆白去如黃鶴,心力交瘁,染上毒癮。「媚媚說完後,說:『你給我那些錢,剛夠我吸半天的白粉,如果你還同情我,我希望你能再給我二十元,我什麼都肯做!』我再摸出二十塊,塞進她手裏,負氣地說:『不用陪我,讓白粉陪你吧!』我打開房門,用最快的速度,奔下樓,耳邊還聽得媚媚在嚷:『有空找我!』」半年後,我又經過那條馬路,走過那樓梯間,伊人影蹤渺。直到七零年,才聽得江湖人物漢叔說「媚媚自殺死了!」文章結尾我如此寫——「四十多年了,直到今天,我偶一寂寥,腦海中都會想起這個可憐的女人,我跟她不過是一面之緣,印象如此之深,連我自己也難明所以,你們能告訴我嗎?」男人怡情風月,女人刀俎由人,上海‧香港,實是倒影!
朱子家又評騭上海電影明星云——「其在社會上給人的觀感,是介乎伶人、交際花與舞女之間,若論其地位,亦兼有職業女性與歡場女子兩者之便。」評價不高。當年紅星阮玲玉,薄命憐卿,為人外室,卒以家庭糾紛,寫下了「人言可畏」四字,仰藥自盡,堪為電影界中人難得的有骨氣——「以後非但影星們不再從人言為可畏,而唯恐人之不言為可畏。」朱子家這兩句話,真教人拍案叫絕,非獨昔日,於今為烈,君不見多少未紅女星,千方百計,獻媚展騷,唯恐人之不言為可畏,你不置一眼,她們才會仰藥自盡呢!如今國內,潛規則盛行,大多女星蜂擁從之,吾改朱子家之言云——「不再以潛規則為可惡,而唯恐潛規則之不臨己身」,讀者諸君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