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故事說不完 - 陶傑

中國故事說不完 - 陶傑

中國郭姓富豪,在美國連環爆料,香港無人會解讀,大陸則靜靜地追看,其哄動程度,不下於當年海外華人追看連載的金庸小說。
因有文明美國為後盾,郭先生細說之中國高層人物二三,牽涉激烈的權力鬥爭相當的引人入勝。難得的是表面水波不興,內則驚濤洶湧。
中國的帝皇史,最有看頭是二號人物的處境,以及三四五之或互動、或靜觀。
胡蘭成先生在「今生今世」中有一章,講李士群之死,開局即見文章高手、史家妙筆:
「李士群自從毒死吳四寶,我就對他心灰意冷了。汪先生卻越來越寵他,因為他是個有為的人。現世的力量本身總有一種美。南京政府裏他與周佛海陳公博三人,太平天國裏的東王西王北王。他在蘇州,像董卓的兵入長安,每晚部下將領到他家裏聚議,都是關於白天的劫掠,他弄到這樣天怒人怨,總有一天要遭雷霆之劫,後來他果然碰着了對頭熊劍東。」
胡先生這段文字看似淡恬無為,實蘊藏中國人政治陰冷無匹的權力殺機,筆力有千鈞之重。東王楊秀清背負「九千歲」的驕縱風險,在劍戟森羅的深宮中遲早出事。只是北王韋昌輝殺楊,最後亦為天王所誅。讀通中國歷史,即洞明此一貫穿三千年的魔咒:楊秀清是邪道,土木堡橫掃瓦剌的于謙,殺了毛文龍之後又破敵遼錦的袁崇煥,都是正道。都不論何道,最終殊途同歸。
百年中國的中學生,看過呂四娘復仇的劍俠小說,最知道的是年羹堯與雍正,亦皆知撫遠大將軍的功業和下場,卻易忽略了另一位陝甘總督岳鍾琪。雍正五年,成都訛言鍾琪有反逆之心,雍正最初諭旨:「數年以來,讒鍾琪者謂其岳飛後裔,欲報宋金之仇。鍾琪懋績勳著,朕故任以要地,眾共聞之,今此造謠之人,不但謗大臣,並誣以陝軍民以大逆,命嚴加查訪。」朝中以為雍正英明,豈料幾年之後,雍正還是以「驕蹇不法」為罪,將岳鍾琪判了個斬監候,即今日大陸之「死緩」。
胡蘭成先生是哲人,講李士群權力之功高勢危,為人之刻薄寡恩,綜論往者的風雲過客,認為「人世恩怨,要到故事完了才相忘」。然而中國人這種故事,卻如星垂平野,月湧大江,自共工觸不周山一陣嘩啦啦的大崩壞之後,沙石奔騰,縱有女媧的善心,又補得幾回,中國人的血獄故事,權力之外一旦沾上一個錢字,卻又哪裏有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