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醫生的電話,母親開車去醫院接他。
車開得穩,她只覺得累,像連續做幾個shift的消防員,警報刁鑽尖刻,可每次都事關生死,無法無視,只能逼自己麻木警覺、機械面對。到醫院,細長走廊上兒子含胸坐着,目光凝滯。母親坐下他身邊,試探用手撫他的背,想不出台詞。
他倒平靜:「你說的對,他們不要我的腎,不要我的眼角膜。他們知道我是瘋的,但又不能說出來,快憋死了。」
她淡淡點頭:「醫院怎麼可能隨便收人的內臟、器官,就算你願意,也違背法理。你不是瘋子,你只是走不出來。」
他時常說又瘋狂又有道理的話,他自幼就有這樣的本領。他小時候,她沒這樣的耐心。其實那時他只是個太過頑皮的小孩,越管教越叛逆。教訓、體罰,甚至把他送到邊遠的鄉村,她都試過。但都是為了他——她想在事業上拼搏,好以後供他讀最好的學校,過最好的生活。
可天不遂人願,她一路前行,兒子卻停在叛逆童年。他輟學、打架,後來又像悟了,把自己關在家,整年不出戶。廿幾歲人,從未在社會行過半寸。久而久之,就困住了,出不去。
而她老了,夜裏睡不到多久就醒來,昏昏沉沉。公司有一萬件事等她處理,不做不行,不做哪有錢給兒子花。他有時一個月花不到100塊,有時一天就在網上刷掉幾萬。她不知道賺幾多才夠,故而更不能停息。她不敢兇他,因為愧疚,也因為恐懼。眼見這年輕人眼中的光暗淡下去,流露出對生命的厭倦,她救不到。打或罵、勸或哭泣,都無效。她安慰自己,辦法會有,只是現在找不到,那就繼續賺錢,讓他有的花,有的做。
「你為什麼要賣腎,我們並不缺錢?」她幫兒子扣好安全帶,發動汽車。
「我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價值,人體器官是我身上唯一有用的東西。」他點煙,放下車窗,「不過沒人要,死了才能捐人。你不用和我說我也有價值,我只是一個吃飯花錢的機器。」
說完話,他也沒有表情。她的淚湧出來,只希望時光倒流,他還是那個調皮好鬥的小子,跳起來反駁她的教訓,但她不會再走開,因為再難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