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大家都有崇拜的人,我也不例外。小學三年級,我迷上天文物理,當時偶像是愛因斯坦;高中自修古文,一讀《談藝錄》、《管錐編》,即對作者錢鍾書驚為天人。或許物以類聚,我年青時最好的朋友,都喜讀錢鍾書,沒人看李天命。但我是個很易幻滅的人,狂熱維持不了多久,便開始看出錢先生的局限來。章學誠主張「六經皆史」,錢先生的治學法,則不妨喻為「六經皆文」,即什麼書都當成文學看。這做法的問題,就是永遠戴同一副有色眼鏡看事物,再也看不見現實中別的色彩。錢先生通曉七國語言,博極群書,普通人跟他比知識量,當然連他的車尾燈也看不到,但他只用文藝角度看書,以致世界觀和思考法幾乎從未進化,實在可惜。況且獨沽一味的角度,有時亦令他忽略或誤會了文本原意,有買櫝還珠之病。
比如《談藝錄》談王國維詩:「百年頓盡追懷裏,一夜難為怨別人。 我欲乘龍問羲叔,兩般誰幻又誰真。」錢鍾書說「百年頓盡」一聯寫「主觀時間」,即時間視人的心理狀態而長短不同,這樣解沒問題。但錢評末句,竟搬出牛頓《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說王詩「標出『真幻』兩字,則哲學家舍主觀時間而立客觀時間,牛頓所謂『絕對真實數學時間』者是也」,這講法不但浮誇,更曲解了牛頓的時間觀。牛頓理論有其思想背景,錢先生顯然不懂:牛頓講「絕對時間」,是相對於「相對時間」(Tempus Relativum)——即依據外在物體運動變化而量度出來的時間,如「年、月、日、時」——而錢先生則以為「絕對時間」是相對於「主觀時間」,把概念全混淆了。這種失誤不止一處,諸位可舉一反三。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很感激錢先生,當年大大開拓了我的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