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以為「漢奸」乃中國特產,其實不然,鄭明仁告我,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有「法(國)奸」和「比(利時)奸」,茅塞頓開,謝謝!說起「漢奸」,我見過三位:金雄白、葉靈鳳、蕭三平,不妨一談。七十年代初去日本前,老大哥王志堅作介,得與金雄白面談,金氏因一部《汪政權旳開場和收場》,聲名大震,提攜發行的吳中興老闆賺了錢。我喜讀汪精衛詩詞而知金氏,偽政權重臣,隸周佛海麾下。原以為必會侃侃而談當年政治氣候,孰料一坐下,一老一少,聊上嫖經,名士風流,年青時逛遍上海堂子、舞廳,他道:「數十年跌宕歡場,曾享無窮艷福,半輩子青樓一夢,衹剩滿腹嫖經!」前輩感觸,晚生黯然。既係偽政府要員,被扣「漢奸」帽子,天公地道,金氏叫冤「非也,此乃曲線救國。」其說非謬,中國武器不如日,土炮舊槍,哪比得上日本的船堅炮利,打陣地戰必敗無疑。汪精衛倡和議,以空間換時間,其實跟蔣介石安內攘外的政策相同,成者王,敗者寇,夫復何言。近代歷史大家余英時教授有同感——「汪之一意求和是建立在一個絕對性預設之上,即當時中國科技遠落在日本之後,全面戰爭一定導致亡國的結局。因此他認為愈早謀得和平愈好,若到完全潰敗的境地,那便只有聽征服者的宰割了。」金雄白附汪,是為漢奸乎?
金雄白以外,我又見過名作家葉靈鳳,其時,我跟也斯等合夥籌辦《四季》文學季刊,為隆重其事,託劉以鬯先生代約靈公在中環「紅寶石」餐廳晤面,年已七旬的靈公,由小女兒中嫻陪同到來,言笑晏晏,暢談甚歡。事隔四十多年,所談已甚模糊,只記得提起過中國的新感覺派,靈公說:「是劉吶鷗引過來的,他是日本通。」新感覺派源自日本,掌舵者是橫光利一和川端康成,靈公仿寫小說《鳩綠媚》,謙虛道:「當不能跟橫光、川端兩位前輩相比。」劉、葉兩人以外,穆時英的《上海的狐步舞》也是傑作,由於親日,劉、穆均被鋤奸團暗殺,靈公與彼等深交,故為魯迅所不恥。七五年,我認識了靈公公子葉大偉,性格相投,成為莫逆,我問起靈公的事,他說「這事我不清楚,我爸爸是一個讀萬卷書的書生,說他當漢奸,可能性不大。」可那時,身邊的文友都說靈公是香港淪陷時期的頭號文化漢奸。小思老師主編的《淪陷時期香港文學作品選》轉錄羅孚先生大作〈葉靈鳳的地下工作和坐牢〉,為之辯誣云——「葉靈鳳曾經做過國民黨的地下工作者。這有敵對方面證實,但不是共產黨。在日本官方的檔案材料中,留下了這些記載:『葉靈鳳,別名葉林,中國國民黨港澳總支部調查統計室香港站特別情報員,兼同一總支部香港黨務辦事處幹事。』」身在曹營心在漢,靈公是否漢奸,當可思過半矣。
父親老朋友蕭三平,人稱三平伯,我見他時,已有七十多歲,蓄平頂頭,手扶枴杖,一派紳士風。他日本語地道,香港淪陷時,當了憲兵隊翻譯,少不更事,我詰問:「三平伯伯!你為什麼要替日本人講閒話?」母親厲目瞪我,三平伯笑呵呵道:「沒關係!小朋友!三平伯伯是為了救人。」鄭明仁新著《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一書,為漢奸訂出十則條例,其中兩則云——「曾任偽組織管轄範圍內任報館、通訊社、雜誌、書局、出版社社長、編輯、主筆或經理,為敵偽宣傳者。曾任偽組織管轄範圍內主持電影、製片廠、廣播臺、文化團體為敵偽宣傳者。」若然,不獨金氏、靈公、三平伯乃為漢奸,當過日本憲兵部通譯的郁達夫、助川喜多長政搞「華影」的張善琨也難脫逃,漢奸必矣!可近人余英時、吳淑鳳均認為「對抗戰時期雖當漢奸者,不能一概而論認為對國家不忠矣。」噫!如是者,誰是漢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