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楊絳,到底紀念什麼? - 馮睎乾

紀念楊絳,到底紀念什麼? - 馮睎乾

去年五月二十五日,楊絳先生在北京安詳逝世,享年一百零五歲。能夠被尊稱為「先生」的女性,楊絳很可能是中國最後一個,不熟悉她的人,即使知道她丈夫是錢鍾書,也許仍不解她有何德高望重。今天就在她逝世一周年後,談談楊先生究竟代表什麼樣的品格和價值觀吧。錢、楊兩位先生最令我景仰的,不是才學,而是性情,如果要用兩字概括,就是「真」和「癡」。「真」是率真、認真、求真,這個很易理解,但他們聰明絕頂,怎能說是「癡」呢?其實楊先生也曾形容錢鍾書有「癡氣」。我認為當一個人把自己的真性情發展到極點時,在外人看來,就是一種不可理喻的「癡」。
據吳學昭女士近日發表的〈先生回家紀事〉,三年前,錢、楊曾就讀的牛津大學Exeter College,其院長致函恭喜楊先生,由於她翻譯西班牙名著《唐吉訶德》的成就,獲選為Exeter College榮譽院士,同時當選的女院士還有西班牙王后。凡夫俗子聞此喜訊,當然覺得臉上貼金,但楊先生竟回信謝絕,說自己當年「只是曾在貴院上課的一名旁聽生,對此殊榮,實不敢當」。院長覺得難以置信,再度致函,更要求吳學昭幫忙相勸,可楊先生只回信說:「我仍不能不坦誠直告尊敬的閣下,我如今一百零三歲,已走在人生邊緣的邊緣,讀書自娛,心靜如水,只求每天有一點點進步,better myself in every way,過好每一天。榮譽、地位、特殊權利等等,對我來說,已是身外之物。」楊先生拒絕,是真的拒絕,不同卜戴倫,他讓全世界以為他不希罕諾貝爾獎後,就去瑞典領獎了。
大陸富豪級作家王海鴒回憶她跟楊先生的對話,最令人啼笑皆非。王海鴒是楊先生的粉絲,二零零六年底,她得到楊的電話,戰戰兢兢打給偶像。當時王海鴒已是知名作家和編劇,她編的《新結婚時代》正在電視熱播,楊先生接電話後,說:「王海鴒同志嗎?我看過你的書,但沒看過你的電視劇,聽力不好,我家阿姨喜歡。」王聽見偶像居然看自己的書,慌亂地回答:「我的那些東西比您和錢鍾書先生差太遠,根本不能比。我目前還要為賺錢寫作,不能隨心所欲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做不到超脫。」楊先生聽完後,不假思索地說:「錢上我可以幫你。」楊比王年長四十年,向來不問世事,她做夢也想不到,王海鴒那代作家做電視編劇可以賺多少錢,竟真的以為王有經濟問題,還毫不猶疑幫一個首次來電的陌生人!王海鴒牢牢記住當時的感受:芒刺在背。後來還特地寫信給楊先生澄清,自己只是貪心,錢,早就夠用了。
楊先生曾說自己跟錢先生「志同道合」,我毫不懷疑,他們根本天生一對。楊先生不做院士,錢先生亦曾拒絕哈佛、普林斯頓等大學頒發的榮譽博士;八十年代英女王訪華,北京設國宴,錢先生在受邀之列,他也懶得去,說:「跟她不是一路人,見了面沒話說!」到底內心要有多強大,才可以像錢、楊兩位一樣「為所欲為」?性格要有多純真,才能夠時時刻刻向名利權勢say no呢?我明白,錢、楊二先生這類人,是永遠不可能改變世界的,但他們至少告訴我們:你也可以不被世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