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淅瀝瀝,我心亂如麻。五月天氣變,往事猶多憶,想起昔日送稿事,辛酸、疲勞,卻興奮。稿子送抵報館,隔天刊出,滿足了「成功」欲望,喜不自勝,辛酸、疲勞盡去。七四年打東京回,苦無生計,女兒尚在襁褓,妻子弱不禁風,養家重擔壓在肩上,不學無術,粗活扛不起,優差缺學歷,彷徨無所依,只好闖文苑,幸賴克亮兄之介,為《明報月刊》翻譯中日政治、文化稿,每天往天星碼頭買隔天日本報紙《朝日》、《讀賣》、《每日》等,回家看國際版,擷其有價值者,迻譯一二,交《明月》編輯部,不久,明報「國際版」也來索稿,跑動更勤。那時我棲麗池,跟《明報》報館很近,送稿不費力,且還視為樂事,不是嗎,送好稿,遇上克亮有空,就會相偕到樓下對馬路的「吉祥」,一杯咖啡在手,天南地北縱談,偶然《明報》最英俊的編輯王司馬、《明報》最博學的哈公都會加入茶座。王司馬謙謙君子,儒雅俊美,來自澳門,常詡是最幸福的人,因為偕他同來伙伴,都是短命人,哈公重傳統,道:「王司馬!別亂講,命是不能標榜的!」王司馬一笑置之。王司馬離座後,哈公搖首嘆息:「這話不祥,講不得。」我年少好謔:「不怕!咱們身在『吉祥』必吉祥。」眾笑,也不放在心上。不久,王司馬罹惡疾,四十多歲,悄悄地走了。聽說金庸最傷心,說捨不得王司馬,實是感其才。
浸淫久,寫作地盤擴闊,除了《明報》,遍及《星島》、《東方》、《文匯》、《新報》,收入增多,麻煩接踵而來。其時,不要說Internet,連傳真機也沒冒頭,寫好的稿子只能靠「送」,大作家如倪匡,報館派專人上門取、海派過來人一日寫十家報館,雇了個messenger,我乃「小巴拉子」,哪有此待遇,親自送。五家報館分佈在北角、灣仔和西營盤,距離頗遠,往來費時,天朗氣清還好說,一旦遇風雨,尤其是刮風的日子,苦不堪言。我寫稿時間是下午兩點到四點半,之後整裝出發,徒步至《明報》、《星島》(相隔一條橫街),繼而乘紅巴到天樂里,先把《東方》稿子放到「昌業大廈」管理處的《東方日報》稿件匣裏,再踅至灣仔道《文匯》報社。四家報館送完,再乘巴士到上環,沿水坑口街,轉入新街《新報》,一輪轉折,耗時起碼一個半小時。送完稿回家,已是萬家燈火,一家三口孵在小房間裏吃飯,生活清貧,苦中有樂。一個月裏,總有小折磨的光景,的的答答下雨了,我受民國文人習氣感染,多愁善感,憑欄望雨,點點滴滴,往事似煙如霧,詩意詩意。可雨中送稿,又是另一回事,用針筆寫的稿,遇水會化,稿紙變軟,遂先要膠紙包好,塞進內袋,徒行遇煙雨,略有不愜意之感,卻不礙事,每逢暴雨,上車下車,則苦事也,一手撐傘,一手按上衣防雨水入身,頂住風冒雨前進,說不慘是騙人。其實這種小折磨還是小事兒,最怕碰上掛風球的天氣,電視台預報風暴明天中午來,那就得趕寫兩天的稿子以便對付,一日五千字,共寫一萬字。偶爾送稿時是三號風球,迨至新街,已易為八號,暴風、豪雨夾雜侵來,傘不擋風給吹翻,只好拉緊衣裳、半閉眼睛,迎風走。風烈如虎,進一步,退一步,挨牆待風稍停,跨步向前,風一緊,又得避居牆邊,時已黃昏,寄客連拳雨潑剌,遠處人家一燈孤,天地岑寂,我與風雨鬥。回到家,全身濕透,坐在椅上光喘氣。風雨送稿,持續好幾年,一月小折,半年大磨,有啥法子,誰教你吃這行飯!迨傳真機發明了,救星至,打個電話,傳稿報館,送稿終成歷史陳跡。今午又逢雨,懷念起風雨送稿的日子:往昔苦事隨水流,再聽雨聲已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