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家人 - 楊靜

消失的家人 - 楊靜

隔一兩年飯桌上就不見幾個親戚,也沒人提,沒人問,好像是他的錯覺,那些人從不存在。
年會般的大家族相聚,飯菜從未覺得好吃,但下廚的人兢兢業業一整天,不誇讚兩句好像不通人情。老年女眷笑眯眯從私生活問到腸道蠕動規律,一副「我們什麼沒見過,不要不好意思」的上帝面孔。男人們粗聲點評時政,交換中南海高層領袖的秘聞。
他極簡單又不失禮地一一寒暄回去,隨口問:「怎麼不見阿琪?」阿琪是他表妹,在銀行工作,應酬高手,紅酒、白酒來者不拒,隨便放翻一桌男人。非常世故成熟的一個女人,有她就不怕冷場。桌旁幾個人訕訕岔開話題:「工作忙,銀行最忙……你有沒有看最近那個美國大片?」父親瞪他一眼,走來低頭說:「阿琪剛離婚,大人們想她先別回來,免得問起沒有面子。」阿琪的母親不知何時竄過來,滿面笑容抓住他的手,大聲惋惜他沒女友又長年離家,「別看你爸爸不說,他很希望你回來工作,什麼事業,什麼夢想,做人最重要是孝順,又不是你在外面有離不開的人。」
去年不見的是長他一輩的阿姨,也是離婚,位置已被新婦代替,只剩她女兒孤零零坐在席上埋頭吃菜。他想問什麼,被長輩攔住:「不該問的別問,她小孩子一個,本來就覺得丟人,你不要火上澆油。」再之前還有個偷東西坐牢的表弟。又有年冒出一個從沒見過的叔叔,原來是很早皈依藏傳佛教,吃住都在廟裏,大家說講出去像是家裏出了怪物,索性閉口不提。去餐廳點菜,那叔叔拜託多叫幾個素菜,勸酒又堅持不喝,其他男人尷尬端着酒杯,壓住氣交換鄙視的眼神。那之後,再沒見過這人。
他想,留下的人看來都經過篩選,一樣平庸,一樣安全。
他打量阿琪的母親,她正嗑瓜子斜眼看電視節目,她不記得自己的女兒嗎?又看看長高了一點的表妹,她還在為母親離婚而難為情嗎?正想着,只聽人們又談起他的婚事,「怎麼還沒女朋友啊?」其中一個醉了,紅着臉問他。他想起自己愛的男人,那個宇宙裏小小的太陽,再次決定不把他暴露給這些兇徒。
對着醉鬼,他聳聳肩,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