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港共暴動,至今五十年,香港已是天翻地覆。暴動的日子,我雖然親歷,不少事實卻逐漸淡忘,記憶最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播音天天隨風入戶,是街頭處處都可能放了炸彈,是大丈夫林彬活活遭燒死。
暴動的紀錄,有心人求之於香港歷史檔案館,才發覺已經消失;暴動前後的歷史檔案,則應有盡有。紀錄片製作人羅恩惠花了四年時間,廣求文獻,尋訪故老,拍成《消失的檔案》,總算彌補了檔案館所藏的空缺。
英國著名預言小說《一九八四年》描寫一個監察萬民的政府,其真理部(Ministry of Truth)專門負責竄改史實、銷毀文件等。任何文件,一旦不合時宜,即付諸記憶黑洞(memory holes),轉眼燒成灰燼。香港歷史檔案館的六七暴動檔案,無疑早在記憶黑洞之中灰飛煙滅。
新中國沒有真理部,但有中宣部,職權大致相似;也處處佈置天眼,監察萬民,完全應了《一九八四年》的預言。中共的確比舊中國統治者進步。從前,受監察者是君主,紀錄則是供千秋鑑戒而不是隨時毀滅。《金史》卷八十八就有記載說,世宗年間,史官上奏,批評朝廷議政屏退不與事官員,「史官亦不與聞,無由紀錄」。世宗問宰相石琚,石琚說:「古者史官,天子言動必書,以儆戒人君,庶幾有畏也。」世宗說:「朕觀《貞觀政要》,唐太宗與臣下議論,始議如何(最初說甚麼),後竟如何(最後論斷是甚麼),此正史臣在側記而書之耳。若恐漏洩機(機密)事,則擇慎密者任之(史官可擇慎言者擔任)。」從此,朝廷屏人議事,「記注官不避」。那時候,帝王畏懼青史惡名,往往不敢放肆。
但歷史紀錄現在可隨意付諸記憶黑洞。新香港就不乏例子。去年九月,橫洲官商土豪合作事發,房屋局長張炳良實行瞞瞞瞞,說道:「橫洲公屋計劃,規模細小,所以政府沒有諮詢公眾,只是向鄉事代表探口風,也沒有探口風紀錄。」前年七月,公屋鉛水事發,房屋署長應耀康主持跨部門會議商討,最初七次會議也竟然「沒有紀錄」。當然,紀錄未必真箇沒有:橫洲探口風會議紀錄,由於未及付諸記憶黑洞,有一份落了在《蘋果日報》記者手上。無論如何,當局顯然十分明白「沒有紀錄」的好處。所以,梁振英政府過去幾年大量銷毀檔案,單是警務處,過去一年就違規毀滅了一千二百四十五份。檔案處前處長朱福強多次促請當局訂立《檔案法》,以保存史實,可謂不識時務,宜乎被在朝派斥為「向政府擲石」。
羅恩惠那套《消失的檔案》紀錄片,在香港國際電影節不得放映。上月中,攝影師楊必興拍的六四燭光會以及黃雨傘運動照片,在香港攝影學會攝影講座之中也不得展示。記憶黑洞已經遍佈香港,和大陸沒有甚麼「一國兩制」之別了。
古德明
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