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紀以前的老電影可以統統列為鬼片，皆因為片中曾經是血肉之軀的演員泰半化作塵土，只留下了光影與聲音，倏忽浮現，如同魅影歌聲，卻依然能夠引起我們的感性與認知。午夜看法國導演梅維爾的《獨行殺手》（Le Samouraï 1967年），最為適宜，因為寧靜；（還有不要忘記他的《海之沉默》。）彷彿闖進了靈異空間：那灰藍色的雨天巴黎街道，那陰冷的近郊深巷，傳來斷斷續續的狗吠，還有那銀光和水晶輝映的夜總會，都森然帶有鬼氣。扮演獨行殺手的阿倫狄龍當年三十出頭，還保留四分清幽俊雅，頭戴費多拉，身穿杏色乾濕褸，手腕上是康斯丹頓，殺人先穿上了白色手套；所以吳宇森說《獨行殺手》是由紳士拍成的警匪片。而梅維爾自己則說此片是由偏執狂拍成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故事。雖說是紳士，看阿倫狄龍默默地在黑夜的地下鐵路行走，完全是個幽靈。1972年吳宇森和我曾經在香港大學附近的山上即興拍了一段三分鐘的超八短片。我獨自坐在山頭吸法國牌子Gitanes香煙，吳宇森扮演的殺手突然掩至，笑着對我開了一槍。我中槍之後伸手向天，頹然倒地，也沒有細究是否合理。當時吳宇森穿的就是獨行殺手式的杏色乾濕褸。
《獨行殺手》一開始的時候就看見阿倫狄龍攤屍一般地躺在床上，背景是兩道窗口，可以看得見窗外的濛濛煙雨，兩道窗口之間放着籠中的一隻灰鷽。（梅維爾故意用雌鳥，顏色暗澹，為了配合他那把彩色片拍成黑白效果的創作意圖。）汽車在潮濕的馬路上輾過，發出的聲音如同海濤。攝影機往後拉，鏡頭卻向前zoom，構成一種昏玄的效果，彷彿人在海上，一切都飄忽不定，處於迷離狀態，像是精神病患者的夢境。殺手緩緩起床，恍如吸血殭屍。但見他穿戴妥當，臨出門用手把費多拉帽沿輕抹兩遍。我說這一個動作還真帶有一點水仙花情意結，但是當年吳昊告訴我其實梅維爾並不喜歡阿倫狄龍這樣的演繹。或許這樣的一個小動作反而增添了殺手人性的一面，而減弱了他那錯亂的精神境界。
精神分裂也算是一種死亡狀態，而《獨行殺手》說的無非是殺手愛上了死亡。夜總會裏面的黑人女鋼琴師其實就是死神的化身。叫我震驚的是飾演鋼琴師的Caty Rosier早已在2004年去世，還不到六十歲。那麼鮮活甜美的一個女人，如今只剩下了留在膠片上的光和影：蜜色柔膚配銀色緊身衣，露齒而笑，彈奏鋼琴。這是死神的真面目。
飾演車房技工的那位演員原來是梅維爾的好友，其時已經病重，依然友情客串，在片中對殺手換了車牌之後說：「這是最後一次了。」一語成讖，電影拍完之後便在醫院病逝。尤其叫我不能釋懷的是那隻籠中灰鷽，牠是殺手唯一的良伴。梅維爾說片子拍成沒有多久，他的片廠便被大火燒毀，而那灰鷽亦葬身火海之中，只是如今依然可以看到牠在電影裏面跳上跳下，吱吱嘎嘎。那是牠留下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