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兩年,老友孫柏文忽發奇想,要搞一系列「思考不可思議」(Thinking the Unthinkable)的討論會,我提出的主題是「大眾媒體滅絕之後」。
被譽為公關之父的Edward Bernays在1928年曾經講過:「這是個大批量生產的時代。大批量生產的模式,已經應用在消費品的製造和分發。在這個時代,也應該有思想的大批量生產和傳播。」同一年,紐約州的W2XB正式首播,是為世界上第一家商業廣播電視台。
Bernays在其名著《Crystallzing Public Opinion》中更毫不諱言,宣傳(Propaganda)就是「隱形政府」(Invisible Government)的執行部門。曾幾何時,掌握電視廣播的內容,是控制社會的關鍵。由1936年納粹德國首次為奧運進行電視直播,到1960年美國總統大選尼克遜對甘迺迪的電視辯論,都可以見到大眾傳播媒體一直與政治息息相關。政府對電視行業的規管,相對其他的傳媒更加嚴格,其原因不說自明。
2006年《時代》雜誌破天荒地選了「你」(You)作為年度風雲人物。當年,YouTube 剛成立一年,社交媒體Facebook也方開放予讓各大專院校以外的人加入。在十多年後的今天看來,這是《時代》近幾十年來最具前瞻性的年度風雲人物評選。
我算是比較早接觸互聯網世界的一群,也大概有廿多年沒有慣性地收看電視。過去廿年,由桌面電腦到手機再到平板電腦,我接收資訊最主要的渠道,是這些個人而私密的小屏幕。坦白說,在我的世界裏,流行文化一端凝固在九十年代,但在另一端則是越洋而來無遠弗屆的網上娛樂;我見到的世界比上一代人的理應更加遼闊,但資訊更個人化的同時,在某層面上變得更狹窄。
由「廣播」(Broadcast)到「窄播」(Narrowcast),除了意味媒體行業的營運模式出現翻天覆地的轉變,同時也意味着管治失去了一個方便而有效的工具。最近有線電視的股權醞釀易手,有人擔心言論自由會因此受影響;我卻認為從宏觀視野看來,憂慮是過時而且不合時宜。
在這個連長者都懂得用Facebook的時代,掌握電視節目內容的管治手段,究竟還有多少價值和功用?兩年前的那場「大眾媒體滅絕之後」座談會,我提出一個大膽的假設:「在政府和企業在掌握如何透過社交媒體了解民情之前,它們會仍然沿用過去的一套舊方法,以為游說了少數掌握了編採權力的新聞工作者,便可以改變民眾觀感,掌握社會脈搏。結果,掌握了政治和經濟權力的一群人,將會有一段日子明顯與社會脫節,也就是我們目前見到的所謂社會撕裂。」
每個人都是封閉的回音室
剛過去的一場行政長官選舉,就是這種過渡期下的現象。但相信假以時日,而且在非常短的時間內,大眾廣播媒體將完全失去影響力。取而代之是更加複雜而又零碎的「自媒體窄播」下的「後大眾廣播媒體」時代。
在「後大眾廣播媒體」社會,每個人都選擇自己想見到的資訊,這些資訊背後反映的價值往往與接收者本身的意識形態一致。這個看似百花齊放的生態環境,實質是一個又一個封閉的「回音室」(Echo Chamber);每個人都在意識形態相近的朋輩影響,感到「吾道不孤」,信念越加強烈。
與此同時,由於沒有任何人可以將訊息穿透至整個社會,從管治者的角度,這是一個深層次的挑戰。近年見到的所謂「社會撕裂」,在某程度上反映「後大眾廣播媒體」中,社會越來越難獲得共識,持不同信念和價值的族群排斥「非我族類」,互相叱責別人是民粹。這種現象不只發生在香港,在所有新媒體發達的國家亦復如是。
我不是說要回到廿世紀中,社會才可以達致共識。相反,我覺得這是一股最大的動力,驅使大政府要反璞歸真,管治者也要學會謙卑,回到最基本的現實和人性;群眾不再是一個個面目模糊的代號,而是真正由獨立個體組成的聚合。
李兆富
公共政策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