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紀錄片《大衛連治藝術人生》（David Lynch:The Art Life），最驚喜是聽到連治把童年奇遇娓娓道來：某夜他和弟弟在闃靜的街頭踱步，一名全裸女子突然出現，像個發光的巨人，步步走近，弟弟嘩一聲哭了，女人也坐下來飲泣，然後呢？連治忘記了。我這才恍然，他後來拍的不少戲，歸根結柢都是這場綺麗夢魘的變奏：《Blue Velvet》和《Lost Highway》的裸女不用說，即使是《Mulholland Drive》和《Inland Empire》，不也是某個傷心女子的迷離劫嗎？
連治說，假如某年沒得到電影學院的資助，他的人生將不堪設想。事實上，假如他那夜沒有遇見裸女，或邂逅的只是個拾荒阿婆，那麼他也不可能變成今天的大衛連治了。這就像但丁九歲時，若沒遇上比小他一歲，令他魂牽夢縈的女神Beatrice，那麼他也決計寫不出《新生》和《神曲》。我回首自己慘白的童年和青春，當然沒有跟裸女擦身而過的機會，甚至也沒像張愛玲的短故事那樣，有某個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看見什麼年輕人，然後惦記一生一世。要說最震動我的畫面，很可能是小時初次到郊外宿營，夜觀星海，感受到天地之大，時空之美。
連治很小已發現，只要湊近看櫻桃樹，總看到上面有無數的紅螞蟻，近看這美麗的世界，也會發現到處都是紅螞蟻。紀錄片以連治一幅版畫作結，大概記得上面有幾行字說：黑暗深邃的黑暗，與四周光輝，在根柢和其下，生出一棵樹，然後一間屋，屋上有星，其中有人，有眼能見，伸出長臂，他看見光輝，於深邃的黑暗中看見自己。句子在可解與不可解間，就像連治的電影，以及我們那爬滿紅螞蟻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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