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匿埋喺間房成個月,唔沖涼、刷牙、洗面,淨係攤喺張床度,避開晒屋企人。」三屆影后惠英紅多年前向記者透露罹患抑鬱症的經過,嚴重時,想過自殺,幸而臨崖勒馬,不然咱們看不到她精湛內斂的演技。今屆金像獎,有幸做評委,在最佳女主角一欄上,毫不猶豫填上「惠英紅」,對手不弱,我總認為小紅能脫穎而出,為香港電影爭光。她也不負眾望,登上影后寶座,致辭說要把這個獎獻給天上的母親,過去因為不懂母親的苦而忽略了對伊的關懷。說到激動處,梨花帶雨,杏臉沾濕,我幾乎也流下淚,同情固然有,感觸最致命。
家母同樣患上「腦退化症」差不多有十年了,記性越來越差,目前幾乎連我是她的兒子也記不起。女兒好謔,指着我問「嫲嫲!他是誰?」母親瞇着眼睛,打量我一下,久久未語,正當以為她說不上了,忽地迸出一句:「呀!我認得他,是我弟弟!」女兒跟我都笑起來,笑中帶苦有誰知。母親的確有個弟弟,三年前因病走了,我同女兒到靈堂拜祭,舅母關懷:「大姊怎樣啦?」女兒回答:「什麼也不知道,每天坐在床上,讀報,看電視,吃飯,睡覺。」看後即忘,進食不知溫飽,我從沒想過精明能幹的母親會變成這個樣子,黯然、難過,有啥用!我秉傳母親的聰穎,那麼可有遺傳她的痴呆?不願想,也不敢想。腦退化聽來可怖,其實也有好處,便是不存記憶,可坦然過活,發生在周圍的撕裂、衝突,不再刺痛母親,每天過得寧謐安逸,福分匪小。小紅不住埋怨疏忽了母親,深深自責,我何嘗不然,有過一段時期,我害怕見母親,她總戟指罵我年輕時頑皮,不聽她話,思想雖混亂,仍記得四十多年前我忤逆她意,要結婚不進大學,因而對我的恨,始終根留腦海。我以前脾氣躁,忍不住回敬,母子爭吵是常事,難為女兒權作魯仲連。今日我快到七旬,悟了,醒了,明白母親的劬勞和期望,我既沒報答她的劬勞,又辜負她的期望,怨我,恨我,理所當然,幸好女兒為我成全她的心願,大學畢業,得了個博士,可惜母親如今已半夢半醒,不知世事了。
回說小紅,我並不認識,倒是她哥哥惠天賜,喝過酒,聊過天,是一個爽直的漢子,少年時好打不平,相逢在中年,火氣仍盛,問起其妹,小四道:「我們兄妹關係好疏離,很少很少見。」一二年,小四無故病逝北京,酒友們心傷,少了個談得來的酒搭子。小紅出道早,初受知於張徹,後為劉家良相中,邀拍《長輩》,一鳴驚人,獲頒「影后」,年僅二十二,少年得志,羨煞旁人。伊曾學京戲,身手好,當「打女」天衣無縫,自此成為武俠電影的女角。小紅性倔強好變,時有驚人之舉,當人人以為是武后,她卻易身尤物,八六年為《花花公子》中文版拍攝全裸寫真,以巴黎作背景,洛陽紙貴,轟動出版界。當年《花花公子》的主政鄭經翰,出手素闊綽,指示攝影師跟小紅洽談,花費不拘,務必拍好寫真。這寫真我看過,玉體橫陳,面泛桃花,嬌憨而媚,一時出水芙蕖、麗映朝目,轉瞬板橋風月、楚楚可憐,哪有半絲「武后」氣味?至此方知伊乃百變女郎。可年到四十,逃不過傳統女性的「心魔」,不能面對老之將至,患上抑鬱,糾纏五年,復出,努力不懈,終憑《心魔》奪最佳女主角,贏得性格演員名號,自此再度活躍影壇,抑鬱消除,神采飛揚,今屆又藉《幸運是我》三奪后座,小紅高舉金獎,泣道:「媽!我沒讓你丟臉,我對得你起!」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劬勞已報,小紅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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