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年前溘然長逝,之後每逢四月六日,即他生日,他便以各種方式暗示他奇異的存在,年年現身,令我放心,今年也不例外。前日便一連發生三件巧事:做怪夢、收到關於他的電郵、看《一念無明》。這裏只談電影。比起洛的走投無路,戲比現實美好得多了,但也忍不住邊看邊想起他來。洛跟戲中余文樂確有很多共通點:同患躁鬱、同等執着、同樣有個在外國工作而得寵的弟弟,甚至洛的前度也叫Jenny——命運先生,這就是戲劇感嗎?
我最欣賞的一幕,是余文樂出席婚宴,台上新人含淚致詞,台下賓客高談闊論,全場只有余在聆聽。洛也如此,因為自己容易受傷,反而份外注重他人感受,但他肯定不會像余一樣上台向賓客訓話,他只會悄悄坐在一角,慶幸自己還有呼吸。其實除了因病發而「一念無明」誤傷他人時,我所認識的躁鬱者往往比常人更善良、更溫柔、更盡責。所謂至善,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而大概只有病態的完美主義,才能純粹地擇善固執。心智健全人士只能小善小惡,或無善無惡,唯有「瘋子」才能上為天使,下淪野獸。
《一念無明》反映了精神病人遇到的社會、家庭問題,以寫實片而論是佳作,但總覺得沒有真正進入角色內心——即地獄——於是我們只看到生活的波瀾,卻未見精神的深淵。《神曲》的地獄之門刻有一行字:「由此進者,拋棄一切希望罷。」(Lasciate ogni speranza, voi ch'entrate)這部戲有條光明的尾巴,沒讓希望徹底幻滅,所以觀眾無論怎樣透不過氣,仍能安全地在地獄門前止步。可是藝術若不把自身釘於十字架上,就只能永遠在地獄門前探頭探腦,難言救贖靈魂,只能旁觀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