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宿的你 - 陶傑

同宿的你 - 陶傑

為何都要去英國讀寄宿中學,香港的聖士提反書院小學已經可以寄宿。
聖士提反書院在香港島半遺忘的一角,看見赤柱海灣的一抹天藍。日軍侵略香時期在這裏槍殺了護衛學生的校長,學校仍供奉着他的遺像。
如英國鄉間的房子,草地和種植園,迴廊和圖書舘,當年是臨時戰地醫院,日軍闖進來將病床上的傷兵一一刺殺後又姦殺護士。六十年代另一個殺人王張國燾曾在聖士提反校園寄居,查良鏞先生剛創辦了明報月刊,帶了三萬元,親自開車來聖士提反找這個前中共創始人寫回憶錄。香港沒有一家學校如此家一樣的豐盛而沈重,寂靜的樹影浮漾着時間遙遞的一縷硝煙。
小孩寄宿學會獨立,宿舍沒有菲傭,衣服自己收拾,書本功課自己整理。寂寞時可以想想如何裝飾一下床頭,用一張小王子的繪畫明信片,還是貼上自己的手工摺紙?讓他從小學會一個人自己睡,尚未進入夢鄉,讓他看着夜風吹飄着的窗紗發呆,此時還不懂得細味什麼叫孤寂,他只會想像窗框內的黑夜伺伏着一頭綠眼的巨獸,而至少三十年後在異域的旅舍,才讀得懂夜色裏的樹影有一縷幽愁。
人生中有許多事物都容易錯過,譬如一段寄宿,同房睡在上格床的那個小小的宿友。你和他曾一同在後山爬樹,一起到學校鬧鬼的地下室一同探險。還沒有睡着時,隔着一塊床板,他向你訴說他父親那次如何在他面前打他的媽媽,或共同暗戀的那個高一班的女生。你有時聽到他低聲抽泣,是何因由不肯跟你講,直到有一天你跟他透露一個秘密,你在下面說着,卻聽到了他的鼻鼾聲。
同宿而不同桌,甚或不同班級,疏離和親密中間落墨,學到的交情是剛剛好。但畢業時才省悟為何沒有拍過一張合照?而從此在人海裏,你一生認識的人從來再無此等緣份,直到許多年後你一個人在旅途上,剛Check in進一家酒店,房間裏兩張單人床,你放下行李箱,獨對滿窗夕陽的霞光,你捲起窗簾,忽然領悟到了什麼,猛回過頭來,几上的一盆淡黃的菊花正對你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