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為金先生編輯文集,陸陸續續出版了十幾本書,編完這最新的《再思大學之道》,有一天,我們照常的在駿景園茶餐廳喝咖啡吃早餐,金先生撫摸着新印出來的書,說是以後應該不會再寫這樣的學術書了,也許這是最後一本了。窗外晨曦初露,樹影婆娑,涼風習習,行人匆匆,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我聽出來,金先生這只是一位「學者身份」心事已了的慨嘆,聞之還是難免令人撫然。金先生能談善道,至今能像金先生這樣侃侃而談中西方大理論,出入社會學文化研究韋伯海德格爾哈伯馬斯儒道唐君毅牟宗三的,愈來愈少了。至於這樣的聊天話題,從中國政治、大學教育、香港民情,漸漸的聊到了中國書法,則是這兩年間的事。我記得,首先是不知怎麼說到金先生要借出一幅于右任的書法給上海復旦大學展覽,其後金先生順水人情,把那幅他心目中三百年來第一人的于右任,送了給復旦一事。我聽了當下啊了一聲。我就是小心眼覺得不值得,因為聽過太多內地博物館圖書館糟蹋捐贈品的八卦。後來金先生常給我看他家裏翻出來的名人的字,錢穆梁漱溟王雲五朱光潛楊聯陞費孝通余英時的,至於徐復觀洋洋灑灑的長幅,不知放在哪裏找不回來了。說的時候覺得挺可惜的。再後來,金先生興之所至偶而會送他自己的字,呵呵等到我私藏有十來二十幅的時候,自以為得意成了大藏家的時候,金先生說中大有一位教授應該有七十多幅。
金先生八十二歲了,最近常說,寫了七十多年的字,雖然很多時候用鋼筆原子筆寫學術論文寫散文,用毛筆的機會並不太多,只是金先生說了我才知道,原來讀古人法帖一直是他學術業餘最大的興趣,讀帖意領神會處,默識暗味,心臨手摩。所以說到二王顏真卿蘇東坡黃庭堅米芾宋徽宗文徵明董其昌王鐸何紹基鄭板橋,非常內行而又獨見奇出,金先生說歷代書法不論唐之尚法或宋之尚意,書之佳妙不能不符「氣韻靈動」。聊着聊着,集古齋就說要辦「金耀基八十書法展」了。金先生說唐孫過庭云「人書俱老」並非指年老人的書法,指的是年老人書法達至通會兼融之境界。說完,他吟誦的是辛棄疾的《賀新郎》: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