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一個上午,春雷剛歇,雨收雲散,朝陽初現,我趕到油塘上班,出了地鐵,在平台上看到一個坐輪椅老人背影,有點眼熟,正想趨前細看,一位老婦已迅速將他推走。在回公司路上,我不時惦着那背影,真有幾分像李我叔啊!可仔細一想,似乎不大可能,李我一直棲居灣仔,怎會跑到遙遠僻靜的油塘邨?過了一段日子,看到報上訪問,才知李我偕妻蕭湘女士已移居油塘邨,跟我治事之所,僅數箭之遙。我在八七年跟李我相遇,好像是作協聯歡,宴會散了,一群朋友餘興未闌,拉住李我跑到陸坤慈女士康山花園的幼稚園聊天。年輕人愛聽故事,纏住李我說故事,李我無奈地說:「我不彈此調已久,你們放過我吧!」老頑童譚仲夏促狹,用激將法:「李我叔!是不是年紀大了,講不來?」其時李我六十餘歲,跟老譚相彷彿,精神健,中氣足,聞言眉毛一抬,朗聲道:「阿譚!何須用激將法,要我李我講古,又有何難!」開腔講,說的是舊日廣州歌壇軼事,韻在回甘,軟同沾醉,三十餘分鐘,耳油盡出。距退休僅七年,雄風仍在,寶刀未老,眾人掌聲不絕,李我聞之,興致更濃,道出學藝生平,四個字:「融會貫通」,他說:「我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無妻,講故事,改藝名曰李我。」身世坎坷飄零,慈母受父騙,為父元配掌摑侮辱,憤而抱李我出走,自此顛沛流離人間,飽受煎熬,十三歲隨導演湯曉丹學寫劇本,替日後的天空小說打下紮實基礎。話匣子一打開,再難歇止,盡訴衷情。我請教李我如何能一人分飾多把嗓音?李我咭咭笑:「我阿媽唱粵曲,子喉、平喉都佳妙精絕,我跟住她學唱戲,花旦到丑生都演過,因而練成幾種聲音。」言畢,即轉為女聲,嬌如鶯啼,婉囀悅耳,不知情者,還以為是女人在說白。(註:講天空小說,除李我叔外,尚有塵叔「鄧寄塵」,不過塵叔的詼諧,有異於李我的倫理。)
童年時,家中裝有「麗的呼聲」,乃我日常娛樂,除了譚炳文、高亮的廣播劇,便是李我的倫理天空小說,女傭卿姐最迷李我,聽《故苑又逢春》時,淚下如雨,泣不成聲。一提「麗的呼聲」,李我勁道來了:「四六年我創天空小說,在廣州『風行』電台廣播,街頭巷尾都是我的聽眾,不是李我叔瞎吹,月入驚人。我向有茶癮,最喜香港『陸羽』的茶,常常早上搭飛機到『陸羽』,喝罷茶,又原機回廣州!」那年代機票一張七百二十元,一斤大米僅四毛,七百二十,天文數字耳,我是揮霍兒郎,花錢如流水,自忖大有不如。錢既易賺,不吝花費,播音說古三十多年,李我始終未成巨富,僅堪溫飽,惟無後悔,生活平淡寧靜便可。老譚是導演,拍過一部膾炙人口的電影《金屋雙嬌》,夏萍、林鳳合演,埋怨寫劇本是苦差,李我聽了,嘿嘿笑:「阿譚!寫劇本有何難,我講天空小說根本無劇本,只有想好的一個簡單故事,開咪即講,邊講邊想,這樣就可連播數月未斷。」老譚駭得舌頭也縮不回。其時,我正在「新藝城」編《龍虎風雲》劇本,寫得時斷時續,苦痛萬分,於是下馬請教竅門。李我道:「沒什麼竅門,要多看書,體驗生活,盡量觀察人家小動作,記在心中,此為編劇本錢。」他不諱言名滿天下的天空小說許多劇情皆來自個人經歷。我經歷少,老譚大意,寫起劇本來,自然寸步難移。講而優則演,參與電影演出,教我最印象深刻者是七歲時看過的《泣殘慈母淚》,吳楚帆、紫羅蓮合演,以之詢李我,依稀記得——「說到演戲,我哪能跟吳二哥相比,我是跑龍套!」呀!一向自負的李我叔也有謙虛的時候。一別三十年,相逢皆已老,人生多苦難,夕陽有餘暉,李我叔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