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班升到中級,第一堂老師要求學生互相介紹自己,通過描述祖國讓其他人猜你是哪裏人,先有國,再有你。黑板上寫了八個話題,可以從中選三個發揮。
娜選擇「環境」、「旅遊」和「美食」,借助電子辭典查好「霧霾」的德文,好容易先寫完「環境」。隔壁也是中國女生,就叫她嬅吧。嬅眼尖,掃一眼就皺起眉頭質問:「為什麼要寫這個?很丟臉啊,而且也不是中國獨有,你這樣只會加深外國人的偏見。」娜常聽到中國學生彼此調侃來自「霧都」,並不見他們覺得有多丟臉,所幸問:「那應該寫什麼?」嬅聽不出諷刺之意,認真給建議:「美食啊,文化啊,語言啊,那麼多可以講的。」
下半堂,每人五分鐘的講演十分活潑,台下七嘴八舌競猜,很快融為一體。又一個華裔學生講起美食與旅遊,底下條件反射:「China」,然而正確答案是「台灣」。嬅不滿,用德文抗議:「那說是中國也沒錯,中國人都認為台灣是我們的一部分。」不等台灣學生反應,娜先跳腳:「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認為……」自我介紹遂演變成政治辯論。
對語言老師來說,這不是新鮮事吧。可娜氣了很久,她是來讀碩士的環境科學生,出國前不關心政治,如今為和語言夥伴聊天,惡補自己關於中國的認識,用谷歌一搜,就開了眼,反右、六四、零八憲章這些略有耳聞的東西,一個鏈一個跳進眼簾。她越看越氣,覺得被騙,然後極易被身邊人的愛國激怒,一一反駁,成為大家口中「被外國人洗腦的鬥士」。
她的忿忿不平讓我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幾乎一模一樣:小市民家庭出身,父母因着對我們的愛與對國家的怕,從不會談起並不遙遠的歷史;出於某種本能的反感,我們排斥電視新聞與機構權威,只想活好自己,和這個國家的過去保持安全距離。二十歲的某一天,在國外的某個地方不小心接觸到一條舊聞、另一條舊聞,從脊背升起寒意,感到一直活在個巨大而嚴密的謊言之中。再要好幾年,才能從憤怒和反叛中逐漸冷靜,學習理解、辨別與信任。
這本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教育,於我們卻遲來了很久,想到浪費的時間與激情,又怎麼能不生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