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晚做了個怪夢,我在一道五光十色的工廈後樓梯徘徊,那裏處處吊着艷異的電燈泡,強烈的妖魅感,當時心想:這後樓梯真David Lynch。自從評價好壞參半的《內陸帝國》後,大衛連治已十年沒拍長片了,因為那夢,昨晚便重看他的《妖夜慌蹤》。這才憶起那是我第一齣看的大衛連治片, 1997年的藝術中心,散場已近半夜,整個人恍恍惚惚,只想起莊子一句:「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
《妖夜慌蹤》、《穆赫蘭道》和《內陸帝國》,部部都視傳統敘事如無物,結構迴環往復,影像蝶夢迷離,因亦是果,色即是空。一個角色忽然分裂為二,像今天的「兩個中央」。以為結局會解謎?誰知又若無其事二合一,或索性「二生三,三生萬物」。初看《妖夜慌蹤》,完全不知所云,直至看了較「淺白」的《穆赫蘭道》,我才如夢初醒,明白《妖》是什麼葫蘆裝什麼藥。最後看《內陸帝國》,儘管導演出盡洪荒之力,把故事搞得烏煙瘴氣,但可惜我已經明白他的花招,只能暗歎江郎才盡。
很多觀眾看完以上三套片,總愛解剖劇情、分析寓意,卻不明白這樣做非但徒勞無功,反而損害電影的美感。比如《妖》,敘事結構像個「梅比斯環」──看似兩面,其實只有一面,螞蟻沿着環面爬行,不必跨過邊緣也可爬遍整個曲面,最後回到起點──對應主角患上的解離性漫遊症(Psychogenic fugue),看似兩個人,其實是一個,偏離了記憶的公路,最後又回歸公路。我們固然可以把電影講得頭頭是道,但你永遠不可能完全確定,那是否它真正要講的故事,因為故事只是點綴的花,導演想觀眾看的,是迴蕩着塞壬靡靡之音的霧景。
大衛連治電影極其怪誕,同時無比崇高,但大概只有那些能安於迷惘、嚮往神秘的觀眾,即擁有浪漫派詩人濟慈所謂negative capability的人,才能意會到那種後樓梯的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