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人多知有梅艷芳,而不識梅蘭芳,惟年逾六十者,多聞梅老闆大名,彼是梨園界天王,名滿大江南北。童年時棲上海,外公是戲迷,崑、京、越、申,無有不喜,而最痴迷京戲,曾言「看球看李惠堂,聽戲聽梅蘭芳。」三歲孩童哪懂,好看六齡童打白骨精,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荀慧生四大名旦,小子弗曉得!五一年某天,外公帶我逛大世界,邊行邊說:「聽說梅老闆今天要來,我們湊熱鬧去!」到場,人山人海,等了半天,影兒也沒有。外公失望而回,我站得腳痠,心裏嘀咕:「什麼梅蘭芳、梅老闆,你害得我好苦呀!」這是我對梅蘭芳的第一個印象,並不好。七十年代中期,為《大成》撰稿,寫「中日電影史」,方知日本人欣賞梅蘭芳,二四年「東寶」拍了梅蘭芳兩部紀錄電影《虹霓關·對槍》和《廉錦楓·刺蚌舞》,推崇備至,這引起我探討梅蘭芳世系事蹟的興趣。
現代潮流,同性戀興,可斷袖分桃這事,也非什麼新玩意,遠的不說,清末民初風行甚烈,尤以梨園為盛。李蓴客《越縵堂日記》光緒三年十月九日有云——「前日大學士英桂之弟英樸,以江蘇糧道督運至京,邀步軍統領榮祿及左右總兵成林、文秀三人夜飲。招霞芬等五、六人,達旦始罷。」將清季王公大臣玩戲子的情態,記得仔細,說得沉痛。文中「霞芬」,姓朱,名愛雲,是梅巧玲弟子。梅巧玲,字雪芬,梅蘭芳祖父,是當時四喜樂部頭兒。蓴客迷霞芬,誇他「盡態極妍,勝觀周昉畫美人矣」。徒弟如此嬌媚,師傅當然更了得,掌故名家芝翁說巧玲身軀細膩潔白,肥碩豐滿,表情善於忸怩,善演風騷戲,有言云「盤絲洞一齣,以梅巧玲最擅長,……他人不敢演也。蓋是劇作露體裝,非雪白豐肌,不能肖耳。……」由此可見,梅巧玲在當年乃一般捧客們徵逐的對象。巧玲有二子,大瑣、二瑣,皆攻花旦,沈南野力捧大瑣,讚曰——「既至則歛襟默坐,沉靜端莊,類大家閨秀,肥白如匏,雙靨紅潤若傅脂粉,同人擬以『荷露粉垂,杏花煙潤』八字,謂其神似薛寶釵也。」二瑣藝不如兄,寂寂無聞,二十餘歲夭折,梅蘭芳便是他兒子,有人說,梅老闆唱戲天份誠隔代遺傳,此言有據。滿清時,優伶有「西」、「南」之分,南伶北上,始於乾隆南巡。乾隆徵歌逐色,不惜違家法,回鑾時攜同大批江南佳麗,並選了一批江南俊秀兒童作御用伶官,稱謂「南府子弟」。嘉、道、咸三朝而至慈禧皆迷京戲,上有好者,下必迷焉,流風餘韻,形成畸形風流,因而有人認為「清之亡,始於乾隆而成於慈禧。」本來僅是戲,禍害不烈,壞在「淫亂」。清末民初做伶人着實不容易,「色藝」不必說,還得有一付下氣迎人的本領,既要應付權貴,也要敷衍地方惡霸,更不能得罪那些斗方名士,濃妝艷抹,易弁為釵,為那些老斗們清歌侑酒,摸摸揑揑,越出禮節,也是常有的事。《菽園贅談》說:「京師狎優之風,冠絕天下,朝貴名公,不相避忌,互成慣俗,其優伶之善修容飾貌,眉聽目語者,亦非外省所能學步。」淫風盛,衛道之士批之云——「夫訪艷尋春,男女狂浪,猶人情耳,若其兩雄相悅,私贈餘桃,齷齪無聊,直是市兒俗事。」你批你的,我斷我的,你奈我何?名伶難嫖,王公貴人、貝勒公子攻捧「相公」(面目姣好的雛伶)。據芝翁謂「梅巧玲少時傾倒過好些人,做了四喜部頭之後,自有徒弟朱霞芬們接手。」
迨民國十年前後,還有不少文士老政客迷戀「雄婦人」。儘管衛道之士痛斥淫風,「京劇」是博大高深的藝術,「三年出狀元,三年出不了戲子」,梅代祖孫,富正義感,賙濟好施,肝膽照人,傳承京劇,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