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花 - 沈西城

雨夜花 - 沈西城

我在台灣「華國」歌廳初聽《雨夜花》是九四年秋的事,女歌星荏弱似楊柳,一聲聲,如泣如訴,恍若杜鵑悲啼,我入耳不去。身邊劉鐵嶺教授作紹介,此曲是台灣歌謠之父鄧雨賢三三年的作品,哀感頑艷,輔以詞家周添旺歌詞,兼得牡丹綠葉之妙,早為台灣歌壇傳世之作。二十一年後,適逢雨夜,在家看到網上台劇《純純》,寫的正是《雨夜花》的創作事跡,盪氣迴腸,感人肺腑,因而引起我追溯《雨夜花》的念頭。劉教授說《雨夜花》是鄧雨賢的作品,只說對一半,《雨夜花》(原名《春天》)乃台灣日治時代的一首童謠,詞為作家廖漢臣在三三年所寫:「春天到,百花開,紅薔薇,白茉莉……」詞成,交由鄧雨賢譜曲,節奏輕快,跟哀怨了無干係。歌調原為「565321165」,流轉市井後,被唱成「565332165」,約定俗成,由喜變哀,乃是無心插柳。《純純》一劇,提到周添旺譜新詞的經過,三四年,周添旺掌唱片公司「哥倫比亞」文藝部,酬酢繁忙,某夜在酒家跟酒女共酒,酒女醉後邊唱邊道身世,原為貧家女,為求理想來到台北,遇上城市兒郎,情投意合,論及婚嫁,惜乎愛郎心變,追戀富家女,對伊棄如敝屣,沒臉見江東父老,只好溷落台北酒家,侑酒賣藝為生,恨海難填,酒添清愁。現世柳永周添旺,聞言心傷,靈感泉湧,以酒女宛似夜裏的風雨落花,重為《春天》配詞,悲涼淒戚,纏綿悱惻。自是《雨夜花》的無奈、哀怨、惆悵,成為日後閩南歌曲的主調。跟《雨夜花》並列鄧雨賢「四月望雨」的《望春風》、《月夜愁》和《四季紅》,無一不有相似的悲悒。
天妒英才,鄧雨賢生於一九○六年,一九四四年歿,存活僅三十八載。幼喜音樂,十五歲從日人一條慎三郎學藝,深受幽怨演歌影響,二十九歲,獨自赴東京習作曲,他是日本國民作曲家古賀政男的崇拜者,《純純》劇中有一場戲描述鄧雨賢初到日本巧遇古賀政男的情形,有如齊白石落魄時邂逅梅蘭芳,對方僅一個禮貌式的點頭,已覺暖流遍體,感動不已。其時,他的《雨夜花》不獨紅遍台灣歌壇,連日本音樂界也樂隨其風,三八年將之改編為「軍歌」,鼓舞台灣僑民做日軍的軍夫,屠殺同胞,苦無能力反對,鄧雨賢為之心灰意冷,憤而從台北移居新竹,深居簡出,不問世事,四四年六月因心肺病去世。
說鄧雨賢是為「軍歌」事件,積鬱成病,也只對了一半,據《純純》一劇的敘述,鄧雨賢跟他的女徒弟純純似有着一段「欲有還無」的感情。純純本名劉清香,是台灣一家小店夫婦的女兒,性愛唱歌,為音樂家陳君玉看中,引進「哥倫比亞」,受教於鄧雨賢。以她嗓音低婉深沉,鄧雨賢就教她唱《雨夜花》,並錄成78轉黑膠唱片面世,一雷天下響,純純從此成為閩南歌歌后。純純愛慕老師,惜老師已有妻鍾有妹,無法相愛,兩人相處只靠凝望淺笑傳意。純純走紅後,在台北車站開咖啡店,招待音樂文化人,一夕碰到「台灣大學」學生,互訴衷情遂而相戀,無奈男方家長以純純出身低微而棒打鴛鴦。正在純純失魂落魄、形銷骨立之際,日本青年白鳥悄悄地闖進伊心扉,潘安臉龐,風風流流,純純心折。此君散漫無才,人人皆知彼為拆白黨,苦勸純純不果。後白鳥患絕症肺病,純純痴心,不肯捨離。白鳥死後奉上唇吻,思念不斷,正合易安居士詞意:「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箇人堪寄!」日夕傷懷,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後亦感染肺病而歿,年僅二十九。「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無人看見每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鄧雨賢、純純,皆薄命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