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沒有信仰的人。並非厭惡宗教,只是自小就篤信理性與規律,有種實驗精神,而神佛總是不可知。幼年和祖母去名山拜祭,夾道兩列羅漢,奇形怪狀,眼若銅鈴,他不驚,逐一看去,妄想找出造型的規律。再大些去國外讀書,華人教會對新到埠的學生甚是慷慨,又送傢俱,又補英文。他去了幾次,覺得平白受人恩惠不好意思,也就淡了。
從不覺精神上困乏什麼,又那裏有時間困乏。進取、進取,年少的野心推他向前,事情越多越開心,有條不紊,果然一路凱旋。
那是兩家公司的談判會議,她捲在長絨圍巾裏,身體單薄,可眼神堅韌。笑是笑的,嘴角最細處隱約上揚,認真看又消失不見。他只覺自己實在不夠好,仍忍不住上前打招呼,在明艷的光彩下努力做出自信的表現。
吃飯、看戲、聽音樂會,標準戀愛行程,可人隔了一層冰,看得真,觸不到。終於有天,她打開心門:「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她慢吞吞說自己是某個小眾宗教信徒。他沒想到她會是人口中被稱為邪教徒的人,但也只是一秒鐘的恍神,信基督信菩提,又有什麼相干。「我不介意,你放心。」他真誠伸出手,卻搭不到她那隻。
「為什麼要介意,我希望我的伴侶在性靈上有一樣的追求,最好比我的修行更高,可以指導我。」他買教義回家夜讀。倒沒有如何出格,和別的宗教甚至心靈雞湯一樣,闡述些普遍的道德。可講到宇宙與世界,無論如何不能與長年所學兼容。他不想騙人騙己,坦白說做不成信徒,但還是想盡能力讓她開心幸福。她是決絕的女人,很快和別人約會,他放不了手,在附近徘徊,做她失戀時可依賴的摯友。
又幾年,人散盡,只他倆,很自然那樣又在一起了。她不甘心,處處點撥,最後還是放棄,到底他是沒有慧根的,也罷,相敬如賓數十年。
臨終的時候,他說遺體和葬禮隨她的意,反正他不信死後有靈魂。她請尊崇的法師做儀式,心中祈禱自己相信的一切都是真的,祈禱他還在,就在空氣和土壤之間,閉上眼,她什麼也感受不到。她常覺得被他阻礙修行,現下心中空空作痛,沒有任何話再要講,他寂靜無聲,不知走遠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