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老祖達明一派 - 畢明

本土老祖達明一派 - 畢明

請容我誇張一點,感情用事的說,很難想像,香港沒有了達明一派。
張愛玲說過,香港是很物質本色的,很難想像若沒有了物品,沒有為了這些物品而天天奔波不息的人們,香港,還剩下什麼。到了今時今日,橫跨了許多世代,經歷了這些年頭,滄桑了幾番人面,從80年代起伴着香港一路走來,我們必須察覺,我們必須珍視,若沒有了達明,香港是多麼的蒼白寂寞。2017,還有達明一派,《今天應該很高興》。
不能老奉了,不能忽然發現,原來有他們的歌,從來唱和着香港流轉多變的人情風景,一直為香港補白、添色、攞景、送暖、贈興、戳破、冷嘲、熱諷,玩嘢,扮嘢,撒野,附送癡心和淚痕、反叛和傷感。繽紛燦爛矢志不渝的。
香港有沒有變?還是不是那個琳琅滿目的物質世界,有沒有褪色,有沒有退步?數天前國際監察組織透明國際(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公佈2016年清廉指數(Corruption Perceptions Index)排行榜,本港廉潔程度連跌5年後終於止血回升。回歸危機、建華之亂、沙士之瘟、狼英之害、兩制之崩、管理之壞,多少次,我們害怕,我們逃亡,我們踉蹌,我們痛心,我們不知所措。1988年聯合聲明已簽,達明擁着依然問是否不再,以《今夜星光燦爛》看穿遍地的浮華中乾,像預言,把「城歌」唱到放諸今日皆準:
「再奔馳,心裏猜疑,恐怕這個璀璨都市,光輝到此」。
校有校歌,國有國歌,城該有「城歌」。香港除了李氏力牆那位超人誠哥,為這地方唱得最多主題曲的,可能是達與明哥。
「流着少年脈搏,隨着一杯可樂,盡忘懷一切失落」,那些年,一代青少年,差不多誰都溜冰滾族過,就算腳沒有踩着雪屐,青春有的是同一種驛動。在英式電子搖滾中,年輕人在流行文化裏,找到自己的身影,聽見自己的聲音,儘管有一抹醉生夢死的不羈。達明未必主流,但肯定流行。
興許80尾90年代初,這個城市太過瀰漫世紀末以外的「殖民末」,97大限將至,末世告別一樣跳船他鄉,移民浪潮中,當時最扣人心弦引爆共鳴的廣告表白是:「不在乎天長地久,祇在乎曾經擁有」。憂患意識不安全缺乏將來感成為風土病,大企業個個出來唱好平穩過渡,匯豐銀行承諾「與你並肩,邁向明天」,領導人說「馬照跑,舞照跳」,但走的終須走,傷的都傷透,大家唱不起友誼萬歲,寫實得起的時代曲是《你還愛我嗎》。神經質問自己的存在和被愛價值,港人之間、港人與港地之間太多離離合合,別了山河留下故人,「我怎麼竟有點怕!現況天天在變化,情感不變嗎?」
不用多說的政治寓言警世小插曲還有《十個救火的少年》,走得的都走。89、90年,有一件事,令兩個數目字從此敏感忌諱,像不祥的樓層4、14、24要跳過,63之後、65之前,不能說的64。「風吹起紫色的煙和霞,百姓瑟縮於惶恐下」《天問》說天不容問,但《排名不分先後左右忠奸》第一個時代風雲人物敢點名:鄧。小。平。
如果香港人從來、越來,最患得患失是身份認同、身份危機,達明的存在一直為我們找回共同的身份,共同的悲喜,共同的患得患失,他們的歌不是為時代把脈,就是悸動着生活心跳。陳少琪、潘源良、周耀輝,這些填詞人都有為其他人寫歌,但為什麼就是達明的歌最具時代情懷?為什麼都集體祇填這些詞給他們唱?大概是他們最能唱、最願唱,最心繫香港的唱。在本土兩個字未發跡之前,前衛的達明比誰都一早便本土起來了。那麼若無其事。
他們不止劃時代,穿越時代,也呼吸着時代。一時冷眼,一時熱鬧,一時警世,一時玩世,一時出世,一時前世,你不得不驚訝於他們的多元和幅員之廣。小調起來《石頭記》,嘆息問道《半生緣》,舞台能量尖端妖媚之中有型有款,偏偏有本事和你「絲絲點點計算」,哀怨情深的「樂意等候,把心鎖重修」,你有你個個湧去做K歌之王、后、公主、王子,他們心安理壯做隻每日食禁果的黑羊,「假使不是一夥,我就等於怪物麼」。在主流橫行,另類邊緣的香港,告訴世人不從俗從眾,一樣生存得有色有聲,是可以的,為後來者開路。
有幾多歌、幾多演唱單位,你在卡式帶、黑膠碟、CD、iPod、iTune、KKBOX、Spotify的日子,一路都聽他們的歌?達明,過去現在未來。
他們令我想起白先勇的尹雪艷,永遠的。「尹雪艷總也不老。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別人伸個腰、蹙一下眉,難看,但是尹雪艷做起來,卻又別有一番嫵媚了」。你不能怪我偏心,「尹雪艷從來也沒有失過分寸,仍舊顯得那麼從容,那麼輕盈,像一球隨風飄蕩的柳絮,腳下沒有扎根似的。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艷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
剛去世不久的作家/藝評人John berger云: “Every city has a sex and an age which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demography. Rome is feminine. So is Odessa. London is a teenager, an urchin, and in this hasn't changed since the time of Dickens. Paris, I believe, is a man in his twenties in love with an older woman.”
我常常想,香港是什麼?女,看似三十幾,其實四十幾,外表有活力,內裏中年危機,常常有等人愛的神經質、怕被遺棄的先天陰影,用精力過剩去武裝自己。達明好像經常扮演這紅塵放縱的女人,而且入血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