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海人,愛講上海話,南來六十年,說得越來越少,近十年,能跟我講上海話的親友,幾乎蕩然無存。母親失憶後,廣東話多,上海話少,跟她講話,回答的都是不純正的廣東話,氣煞我也。早年電影,寫上海情況者,盡配粵語,電影《半生緣》、《阮玲玉》,描述上海的人和事,幹啥用粵語?請教高明,答覆是:怕觀眾聽不明,影響票房。那真是天大笑話耳,看這類文藝電影的觀眾,總有點學識,不懂上海話,可看字幕呀!難道高明的朋友以為可以吸引到那些江湖混混來看?喲!緣木求魚者,莫此為甚。倒是王家衛有灼見,《阿飛正傳》老阿姐潘迪華演張國榮母親,一口上海話,聽得燙貼暖和,嘗建議家衛兄拍一部真正的上海電影,不一定講上海灘,二三十年代弄堂風光,風格近乎袁牧之的《馬路天使》,好讓我等老上海穿過時光隧道重溫舊情,可這是遙遠的夢嗎?是夢?非夢?只好求諸造夢的人!
上海話據歷史記載,屬吳語一類,比吳儂細語的蘇白口音較重,卻又不若雜入寧波方言那麼煞硬。不管別的市府,單說上海,就有市區、崇明、練塘、松江和嘉定五個口音區。上海文明人以市區口音為正宗,此即為標準上海話,至於其他四區,尤其是崇明,早被視為「鄉下話」。上海人重階級,浦西人看不起浦東人,鄙之為「鄉下大好佬」,不列廟堂。浦西即今日人人共知的大上海,三十年代紙醉金迷,繁華一時,人人都以能說市區上海話為榮,聽說出之縉紳之家的詩人邵洵美,細膩潔白,英俊倜儻,一口軟濃合度的上海話,旗亭賭韻,板橋尋春,迷盡嬰宛。我沒見過邵公子,但類似人物,六十年代在香港也確有見面的機會,書家王植波、電影《兒女英雄傳》的安公子,就是活脫脫張愛玲筆底下的人物,雋秀灑脫,溫文爾雅,見廣識多,與之談,如沐春風。我曾執弟子禮學鋼筆書法,第一課,植波師執我手一筆一劃寫,可惜墜機早逝,只學得皮毛。還有一位陸先生,住我家樓下,做貿易生意,開夜總會,上海話也標準,最鄙「阿拉儂」的三及第寧波上海話,嘗言:「格種寧波腔弗上檯面。」母親是寧波人,在上海長大,上海話蠻好,惟不如她的老姊妹三阿姐,嬌小如香扇墜,話語似黃鶯兒,聽說是黃金榮的情人,糯糯帶蘇白的上海話,聽得男人骨頭酥心兒跳。老阿姐潘迪華的上海話流利,略嫌硬梆,話如其人,剛強直爽。
最近上海有一部電影叫《羅曼蒂克消亡史》,導演程耳,葛優、章子怡聯演,電影以上海話為主,吳思遠看了,向我推薦,豎高大拇指說:「嶄!」我忽地想起韓邦慶的《海上花別傳》,全書用吳語,姜漢椿先生引言云——「《海》書雖寫妓女,但其宗旨卻是『為勸戒而作,其形容盡致處,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閱者深味其言,更返觀風月場中,自當厭棄嫉惡之不暇矣』」又云——「此書的另一個特點,是用吳語寫作。據《海上繁華夢》作者孫玉聲在《退醒廬筆記》中云:『余則謂此書通體皆操吳語,恐閱者不甚了了;且吳語中有音無字之字甚多,下筆時殊費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話為佳。乃韓言:『曹雪芹撰《石頭記》皆操京語,我書安見不可以操吳語?』」張愛玲怕讀者不懂,譯為白話,用意好,卻失真。陳定山在《春申舊聞》一書中把上海話劃分成兩派,一是二〇年時代老上海閒話,以浦東、浦西、虹口為主;次則是四十年代的浦西上海話,定公以為正宗,如今又多了一種新派上海話,流行於七八十年間,夾七夾八的新語多,什麼淘漿糊,我這個老上海弗大懂。
這裏不妨舉幾句老上海閒話:(一)翹辮子(死亡)、(二)阿木林(獃子)、(三)觸彆腳(說是非)、(四)卡拉士(格調)、(五)名譽人(名人,尤指交際花)、(六)腳饅頭(膝蓋)……,不勝枚舉,上海朋友,你能懂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