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好日子」是個錯的說法。
依我說,凡「老好」的東西,祇好,不老。像童年回憶,即使到了我們成年中年殘年,還是保持着那個紅紅的圓臉蛋,瞪着亮亮的一對天真大眼睛的;童年的味道,總是恆久新鮮,忠心耿耿,任世道人面滄海桑田,滋味、溫度、氣氛,還是青嫩純美,歷久不變,是世上最可靠的一種暖。興許就是名作家Proust說的「madeleine moment」(瑪德蓮蛋糕時刻),同一的糕餅,小時候吃得高興,多少年長大後再吃,那襲香那陣味,有一雙小手拖着我們回到逝水年華,重新再感受一次只是當時的一切,歷歷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無計可消,就算此情祇待成追憶。
張愛玲在《色,戒》寫:「到男人心裏去的路通過胃……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其實食道可以通達任何男女的心,收你做它的迷;食道又是一條時光隧道,讓我們回到小時候的美味,有聲有畫有香,你肯回溯,就有感覺,百發百中,勁過吸毒,萬試萬靈。世上如果有最接近永恆的東西,可能就是童年的味道。
我額角縫過針,是我哥哥有心無意下的毒手,那時我三歲,他未夠七歲,被他弄穿了頭,血流披面的我在客廳放聲嚎哭,死命的用小手按着汨汨流血的傷口,空氣中是焗蛋糕的牛油香味,還有橙韻暗香在飄浮,當時媽媽正在廚房焗蛋糕,聽見我慘哭,她走出來見到小血人一枚,下一鏡我便進了養和醫院。縫了針回家,慧黠的媽媽給我吃出爐蛋糕分散我的注意力,如是,我的madeleine moment總帶點血腥味,美味香軟的蛋糕總是慰藉,後來知道世上有blood orange這東西,總覺得不可思議。
法國電影《Au petit Marguery》也是關於童年的老好味道,男主角的爸爸經營一間巴黎的小餐廳,不起眼,真有料, cozy不失熱鬧,親朋摯友們愛窩在其中,把縈懷的俗事塵埃都關在門外,用味覺賄賂寂寞,借酒意對疲累輕薄,意酣興樂。小時候他想念爸爸的味道,夜裏會探進廚房,伏在父親的大砧板上睡覺。我無法忘記一個小孩像貓咪一樣窩在砧板上睡的畫面,我想,我爸爸也是這樣掛念他爸爸的。
爺爺在爸爸還沒讀完大學時便拜拜了,我從沒見過他,但我想爸爸很崇拜爺爺,也想念他。他說爺爺左手揸槍、右手揸筆,文武雙全(孩子眼中的爸總是型到裂),也愛吃。順德少爺的一張利嘴,是由鄉下家中梳起唔嫁的廚娘親戚「八姑姐」提煉而成,厲害的嫲嫲也有功勞,手藝刀章俱高超的八姑姐比嫲嫲恐怖,會粗菜精做,譬如:「釀芽菜」。芽菜剖開,釀入薑絲、葱絲、金華火腿絲,由是白裏透紅帶綠,黐線,米雕嗎?爸爸說起繪形繪聲,是印象中他和爺爺兩父子的好時光。過身前,「八姑姐」農曆年定會來我家拜年,爸叫我喚她八姑婆,我心中就忖:「釀芽菜」來了。這封了刀的老婆婆像武林高手,叫我想起黃蓉煮給洪七公吃的「二十四橋明月夜」。
爸爸又老愛和我說他「兩仔爺食禾蟲」的往事。每逢大雨之夜,爸便興奮了,因為大雨,禾蟲從田中浮出來,大家便興高采烈拿着蚊帳去捉。用蚊帳,因為魚網太疏,禾蟲都要漏網了。捉回來的禾蟲洗好,爺爺便在大屋後園燒一爐靚炭,放上瓦煲,燒紅下油,先爆陳皮蒜頭,再用筷子往大碗夾一箸鮮禾蟲掉滾油一爆,嘩啦啦一條條蟲輩「典床典蓆」、肝腦燦爛爆肚噴漿,爺爺便灑點鹽花,灒幾滴他佐餚的燒酒,就吃。當時六七歲的爸蹲在旁看得眉飛色舞,爺夾些給他,他就敢吃!覺得是天下第一美味。走難來香港後,再沒雨夜禾蟲了。後來媽媽在當造時,會到鵝頸橋街市找「順德佬」買一缽蒸焗禾蟲,祇有熟客才知門路他才賣的,有時他會有焗魚腸,也是季節手作限定。但凡有禾蟲吃,爸爸便像吃了草龍一樣特別高興,他崇拜禾蟲的奇香,當中有強烈想念爺爺的味道。小學雞的我本來對蟲好感不大,但因為爸爸的老好回憶,也勇敢的陪他吃起來,我永遠記得口腔中那襲猛烈的香氣,是獨一無二的。現在禾蟲也成了我人生經典的delicacy,味道裏永遠有爸爸的天真。
看慣他舞刀弄槍的李家鼎鼎爺,在CCTVB的節目中竟然改行舞菜刀弄鑊鏟,網上一片盛讚他刀功精、廚藝深,下廚頭頭是道,弄得久不看無記節目的我也上網看個究竟。果然有料到!他一邊煮,也一邊把自己嘴刁的老爸掛在口邊,也是順德大爺吧?他這身好本領,是鼎爺的爸練出來的,如用油脂重的魚疊着魚味濃但肉較粗的魚來蒸,借彼之油潤己之嚡,相得益彰。
爺輩的人,老在想如何把食物弄得更精緻美味。章詒和在《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寫馬連良為了藝術生命的持久,生活很有規律,對飲食更是講究。「馬先生的吃就和他唱的戲一樣,前者精緻到挑剔,後者挑剔到精緻。」我們都市人卻越吃越粗越假越爛。胡蘭成說「城裏人做菜什麼都是雜拌,加上味之素,像調色板裏用剩的髒色,厚厚的塗在畫布上做背景的。」我還是喜歡不老的老好味道,爸爸的味道,單純的本來口味,即管精緻到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