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漂泊,小時住九龍城,後搬大埔,近年居港島,每處皆有說不完的往事,但最刻骨銘心的回憶,總是留在舌尖。張愛玲說吃「是一種最基本的生活藝術」,約翰生博士也說:「不在意吃的人,也幾乎不會在意任何事。」(He who does not mind his belly, will hardly mind anything else) 我舌頭鈍,本來沒資格談這種最基本的藝術,但偶然也在意吃,倒不因為食物本身,而是為了某些一去不返的片段。
九龍城現在食肆林立,貴為名校網,大起新豪宅;但在我的回憶內,她永遠只有飛機,川流不息地承載夢想、希望與鄉愁。單是啟德機場的存在本身,已開拓了我想像的地平綫,令生命跟遠方接軌,使天上和地下相連。然而很多美好的事物已像啟德一樣風流雲散。很多年前,龍崗道樂善堂學校外,有位賣糯米飯的婆婆,每日清晨自己用手推車推來一桶飯,沿街擺幾張今天文青會覺得很有vintage情調的矮木櫈,瞬間便食客如雲。糯米飯幾蚊一碗,熱氣騰騰,飯粒軟硬適中,豬油味濃,沒臘味冬菇,只有葱和花生,拌些少豉油,已覺色香味全。
這碗不正宗的家常糯米飯,我認為比足料的糯米飯更惹味,可惜日後再吃不到。有人說,是因為今時豬油不同往日,味道也回不去了。我不肯定這是否真正原因,只知道連鎖食店今天大行其道,食物皆講求標準化,倒模一樣流水作業,像婆婆那種有個性的做飯方法,「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恐怕已成絕響。其實何止一碗飯的味道,當年那種任性的擺賣模式,今天也是雪泥鴻爪。我永遠記得那個情景:寒颼颼的冬天早上,一群陌生人在街頭或站或坐,飯畢,飲一口婆婆體貼供應的清茶,然後各奔前程。當時只道是尋常,但隨着有性格的事物一點一滴流走,城市的人亦逐漸失去希望,因為生活再無驚喜,舉頭也不見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