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衝突》，怎麼也沒想到，會在父親桌檯上看到亨廷頓大作。比起書，他更愛看電視，而一定要看書的話，他可能情願看些無線電方面的專業書。但那本書就在那裏，前後堆着幾本管理學和政治學論著。問了先知，這是上面發給他的課外讀物。
父親花了一年時間進行當代「上山下鄉」——身在邊疆的公務人員，近年需要下去農村基層，和少數民族老鄉心連心，幫他們好好生活，以防極端宗教潛入，壞了一鍋湯。臨行前有極速語言培訓，分外貼心：一整隻突厥語系，聽說讀寫，中年學員三兩個星期就夠，起碼可以互道你好再見。
下鄉，窮鄉僻壤，七八個首府來的人哪也不敢去，硬生生在老鄉專門闢出來的院子裏過了一年。每天的大事就是買菜做飯，除了忍受無聊的煎熬，有時也提心吊膽不成為宗教或民族仇恨的祭品。偶爾聽到一些謠言，哪裏有了爆炸，哪裏又有人失蹤，可無從知道真假，只好守着廚房又一天。《文明的衝突》是那時上面發的精神食糧，可書新新的，看得出沒怎麼翻過。
政府的宣傳部門與時俱進，也辦起微信公號，專登一些老鄉不捨得漢族幹部回城，亦或是漢族下鄉者在村裏找到了「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父母子女，兩邊都淚眼婆娑，不忍分別。父親倒是無所謂，沒特別想去，也沒特別不想回。書順道搬回來，就扔在枱上，再沒動過。
沒幾天，政府又有新智慧：首府公務人員要身體力行扶貧，在南疆認個窮親戚，週末坐火車再轉汽車，點對點去到親人家裏送溫暖。餓肚子的給買米買麵，窮到家的接濟些現金。據說年少失業的，還要幫助找到工作——怪不得有人專認老人為親，老人不需要就業。最犀利是，一切開支都是自掏腰包，屬於個人行為——民族大愛怎能報銷？
父親已找好假期要南下，我好想跟着看兩個語言不通的成年男子如何一見面就稱兄道弟。這簡直行為藝術外加超現實主義，以前只是寫出來的口號「各民族兄弟一家親」，現今是活生生演給你看，沒劇本、沒導演，演員是你，觀眾也是你，我以為世上沒有更荒謬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