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彭定康回來,人人興奮莫名,彷彿整個九十年代回來了。當我們懷念肥彭時,到底在懷念什麼呢?只怪我當時年少無知,末代港督的豐功偉業,實在不太清楚,唯獨記得他吃蛋撻的模樣,當然還有三位如花似玉的千金。據港大民意調查,彭定康跟董建華和曾蔭權相比,評分不算標青:肥彭只在上任初期有五個月高於六十分,董建華有八個月,曾蔭權則連續三年維持六十分以上,首兩月更超過七十分。可見肥彭任港督時,不見得特別受愛戴。何以事隔廿年,大家卻驚為天人呢?理由顯而易見:梁振英。梁上任以來,只有五個月僅過五十分,民望是香港廿四年來最低。北京政府勿怪港人戀殖,梁振英做特首,我們幾乎連董伯伯也懷念起來,何況彭定康?
港督其實是份筍工,薪酬比首相高,還免稅,出入乘勞斯萊斯,府第有五十六人侍候。彭定康當年因為輸了大選議席,才被馬卓安委任為港督,有人問他感受,他說「Sweet are the uses of adversity」,大意為「逆境自有妙用」,是莎翁《皆大歡喜》名句。瞧,政治是語言的藝術,而梁振英和彭定康的最大分別,就在藝術的高低。舉個例子罷。梁振英曾在《施政報告》說,有個五歲小孩問他:「行政長官,我長大後住哪裏?香港還有沒有足夠土地?」是否真有其人,不是重點,重點是:這角色出場突兀,口吻不似小童,梁沒有提及他如何回應,只一味打官腔,說「增加土地供應需要更長時間」、「要開展長遠的土地規劃及開發工作」等等。說故事,自然有用意,梁的用意是什麼呢?一是偽裝親民,二是製造藉口自辯──解決不了土地問題,不是我無能,只是時間不夠,所以一定要連任啊。梁振英講的故事,不但拙劣,且千迴百轉,還是以一己利益為中心,令人聞而生厭。
彭定康說故事,則發人深省。兩年前他在《金融時報》撰文,提及自己回歸前到訪香港的精神病院,有病人禮貌地問他,一個自命世上最古老的民主國家,為什麼把自己的城市交予另一政制不同的國家,事前既不諮詢市民,又不給他們留下民主以作保障?彭定康沒說自己如何回答,只提及助手說:「奇怪,在香港問出最明智問題的人,居然身處精神病院。」(Strange, said one of my aides, that the man with the sanest question in Hong Kong is in a mental hospital)回應土地不足,梁振英只懂砌詞掩飾;針對民主問題,肥彭則巧用反諷,講了個層次豐富的故事。什麼反諷?精神病人理應「神智失常」(insane),卻問出「最明智的問題」(the sanest question),這就是反諷。有中共打手說,肥彭這樣寫,是暗示香港追求民主的人都有精神病;這批評者顯然不知道,古希臘人認為「預言家」(mantis)跟「瘋狂」(mania)是不分的,瘋狂就是神明附身的狀態,肥彭的角色設定,不過指涉這種古老觀念。回到那個故事,何以只有精神病人問這問題呢?留意背景是九七前夕,紙醉金迷,故事寓意大概不言而喻罷。
同樣是虛構,在彭定康口中是藝術,梁振英則是偽術,看以上例子,便知道我對事不對人。膚淺的香港人向來不講意識形態,要他們愛國,首先要愛特首。當年的文采風流,今日的衣冠禽獸,兩者分別,就像彭雅思和梁頌昕,是五歲小孩也看得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