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當代最受歡迎的小說家村上春樹,到丹麥接受2016年「安徒生文學獎」。在頒獎禮上,村上春樹以「影子的意義」為題發表演說,開頭他引用安徒生作品《影子》(The Shadow)的故事,並由此談到他的寫作,以及從《影子》引發的對人生和我們時代的思考。
我年輕時編選過大量少年兒童讀物,安徒生童話大都熟悉,絕不是只知道《國王的新衣》而已。但是,對《影子》,真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也許因為它不是童話,而是一個成人寓言,少年兒童讀了未必明白,因此很少童話書會收進這個故事。村上春樹也說新近才讀到。
讀了村上春樹的演詞,在網上也找到發表於1847年的《影子》的中文全文,讀後引起心靈的撼動。我聯想到另兩個有關影子的文學作品,一個是魯迅寫於1924年的散文《影的告別》,另一個是劉賓雁在1980年發表的報告文學《一個人和他的影子》。
人在有光的地方,就會有自己的影子,成語說「如影隨形」「形影不離」,按常理說,人和他的影子是兩者不可分的。而三個文學作品,講的卻是人跟影分離的故事。一個寓意是:人的原型,是真正的「我」,但在社會中呈現的卻是被社會污染、扭曲的「非我」之我的影子;另一個寓意則相反:人的原型已經被醜惡虛偽的社會價值扭曲了,而影子則仍然堅持要做「真我」。
魯迅的《影的告別》寫道:「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裏,我不願去。/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願意!……」全篇以象徵主義呈現深沉悲抑、神秘幽深色彩。「影子」實際上就是作者內心的真實世界。堅持做「真我」的影子,卻只能徬徨於明暗之間:完全黑暗就沉沒,完全光亮就消失。而人的原型,卻在絕望、悲憤、徬徨等複雜矛盾心理中,面對「真我」的影子的告別。
劉賓雁寫於1980年的《一個人和他的影子》,講一個被打成右派的知識分子的淒苦遭遇。他雖為專業工程師,但在工廠中工作最重,時間最長,加班最多,但是工資最少,更飽受領導者百般凌辱,因為他的「右派」檔案就有如他的如影隨形的「影子」。他走到哪裏,把他標籤為「賤民」的影子就跟到那裏。工人們被命令不准稱他為「師傅」,只得稱他為眼鏡(因他戴眼鏡)。在這淒苦非人的生涯中唯一慰藉是他的女友(後成為妻子)的堅持挺助。當時中國社會多數人只看到被加在人身上的標籤符號(如右派),這是無法擺脫的人的影子;少數人才看到「真人」,即人的本相、本質與本領。前者是「群氓」;後者才是清醒地看到人的本尊,可惜是極少數。
明天再談安徒生的《影子》。
周一至周五刊出
李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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