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第一,我是零 - 畢明

他是第一,我是零 - 畢明

一個人在荒寒的咖啡室,寫憂傷的詩。他擁有的是一個咕𠱸,一部Olivetti打字機,一件Burberry的藍色雨衣。他初到倫敦時就買了這些,過着很波希米亞式的生活,當着滿地可文化界的難民,那時他25歲:Leonard Cohen。「我去睡了,差點便忘了那四顆白色的紫羅蘭……」
1961年27歲,出版了第一本詩集《The Spice-Box of Earth》
“When he puts his mouth against her shoulder
she is uncertain whether her shoulder
has given or received the kiss.
All her flesh is like a mouth”。
由文字到音樂,他的作品足以把我電死,輕則暈浪,藥石無靈。人道是「憂愁的教父」“the godfather of gloom”,但如果每個人生命裏都需要如劇作家易卜生在《野鴨》說的「救命的謊言」,騙自己到一個點繼續捱下去,我口袋裏的音樂一定要有Cohen「救命的歌聲」。他就算憂愁都是鬥士,從來,有一種鬥士的意志。九歲, Cohen爸爸離世,他想要的遺物是父親的一把刀和一根左輪手槍;七十歲人,始發現親如家屬的經理人,把他的退休積蓄榨乾了最後一滴血,500萬美金屍骨無存,他拍拍身上的微塵,戴上帽子,世界巡迴演唱去,賺回自己的尊嚴和生活。在風中心中或傷痕纍纍 ,憂愁但不啻傷得神采飛揚,要不神采飛揚都傷感得平心靜氣,他的歌如哲學、如頌歌、如祈禱,法國哲學家Simone Weil說是「最難得、最純粹的寬容」。
遠未當歌手之前,他是個掙扎着的詩人,但早就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讀者。不要全世界,不要世俗的掌聲,他告訴出版商他希望接觸的是 “inner-directed adolescents, lovers in all degrees of anguish, disappointed Platonists, pornography-peepers, hair-handed monks and Popists, unpublished writers and curious musicians”,型到裂,或物傷其類。總之他清楚自己是什麼,要什麼,沒有虛妄欲求不屬於自己的,沒有硬要去穿細一碼的衣服、大一號的帽子,明知脾胃不適。說到底他寫在詩集之前的最後一本小說名叫《Beautiful Losers》“How can I begin anything new with all of yesterday in me?”
因為「搵唔到食」,33歲才當上了歌手。而且廿幾歲時在家附近的網球場邊,不正式地跟一個西班牙人學了結他,上了三課後他學懂了flamenco chord progression,是日後他所有歌曲和音樂的基礎。但到了第四課西班牙人便再沒有出現,他到後來才知他自殺身亡了。有些憂傷是莫名的在身邊,但莫名地決絕得你甚至參與不到。
好彩他搵唔到食,否則世上沒有這個歌手,為我們的靈魂解渴,與人類的問題對話。“From the church where the outcasts can hide, Or the mosque where the blood is dignified……We can separate but not divide”,他選擇刪去了《Democracy》中這些歌詞,因為不想太押韻上口,妥協了頌禱的氣氛,不想歌唱引起吵鬧紛爭,他要的是心靈的醒覺。但保留了“It's coming through a hole in the air, From those nights in Tiananmen Square……”。民主是什麼?在美國,是一個實驗,讓所有種族、所有階級、所有性別、所有性取向,互相對質,一個最真實的民主實驗室,試煉人性的光明與黑暗。他不要加黑添白,不必,不俗不亢不卑不挑釁不對抗。
“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膾炙人口的一首“Hallelujah”,他費了五年來寫,有時是穿着底褲撼頭埋牆的寫,但當Bob Dylan問他時,他說謊了答花了「兩年」。因為Dylan漫不經心的告訴Cohen他喜歡的一首“I and I”,不過寫了「約15分鐘吧」。世人當然有把他倆比較, 因為詩人式文學調調,因為猶太背景,但Dylan出道及成名比他早,二人見面時不唇槍舌劍,但對話過招像牌局出牌。或許一個是杜甫,一個是李白。有人在Dylan面前自high,說自己音樂是第二,Dylan第一,他答,「Cohen是第一,我是零」。並刻意把這故事告訴Cohen,「憂愁的教父」理解為Dylan要表示「他的歌出世超越,不可估量,而我的歌很不錯吧」。
不酸不苦不爭,八風吹不動這位情僧。歌曲中明明白白是禪意,卻愛女人愛得深刻繾綣。明明出過家做過和尚,卻永遠喜歡成為情人,永遠是幾個女人同時得不到的男人。過身前不久,老邁虛弱的他還寫信給多年前的深愛、垂死的舊情人Marianne,「我們身體都七零八落了,I am so close behind you that if you stretch out your hand, I think you can reach mine」。毋寧在輕聲哄她,我就在妳身邊不遠,別怕。太溫柔。或者也在說,我沒有放低過你,沒有放低過我們。至死浪漫入骨。
詩僧還有蘇曼殊:「人間花草太匆匆,春未殘時花已空」。
82歲興許是高壽,我還在哀悼中。他有首詩,邀人走進他心臟的葡萄園,吃無知的果實,和他分享死亡的霧靄和芬芳。
「契闊死生君莫問,行雲流水一孤僧。」演唱前如果感到筋疲力竭,會喝至少三瓶Chateau Latour的詩人、和尚、畫家、noncomfortmist,覺得Latour走進他的歌很和諧,他的死亡該是芬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