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賢畢至,賓客盈門,廁身人群中,放眼尋目標,望盡天涯路,不見故人在!不便向主人家潘耀明探問,只好悶在心中,要找的故人,正是亦師亦友的前輩、《明月》前總編輯胡菊人。五年前,《明月》四十五週年,銅鑼灣「世貿」酒會,胡菊人翩然而至,風塵僕僕,身體頑健,移居加國,在劉美美女士悉心照顧下,坐骨神經痛症得以紓緩。許多年前菊人兄因久坐編稿,害了此症,被折磨得不似人形,可他堅持,夙夜匪懈,半夜猶拖疲憊身軀打寓所「中興大廈」跑到「南康大廈」(當年《明月》編輯部)校稿,有人勸他小心,夜途多匪,他回說「怕什麼!我是窮光蛋,破書哪能惹匪眼!」他視《明月》為親生孩子,望它健康成長,多少心血付出不在意。五年後,以為會重逢,重逢的是詩人戴天,另一位亦師亦友的前輩,髮灰白,臉黧黑,一言一笑,仍有昔日孟嘗君似的爽朗豪情,「老頑童」的神采卻蕩然無存,顯得孤寂無奈。我上前問候:「可還記得小葉?」坐在椅上的戴天點點頭「記得記得!」旁邊的劉再復先生插口道:「他害了場大病!」似乎在解釋戴天的寡言,鄭培凱教授也趨前寒暄,戴天高興,綻開笑容。戴天崔護重來是應《明月》之邀當剪綵嘉賓,同台的有金耀基校長、劉再復、鄭培凱一眾等,掌聲雷動,金剪一揮,紅帶自斷,晃眼,五十年,誰說時間不是白駒過隙?四十年前,第一次送稿上《明月》,第一次得晤胡菊人,此情此景,猶如日昨。日本人有一句話:「時之流」,正是中國人的「時光如流」,如流歲月為我們添上蒼老,不能磨掉我們的意志。
胡菊人為啥不來?我狐疑,他跟戴天是最好的朋友,在〈「文壇孟嘗君」戴天〉一文裏,我這樣說——「戴天跟胡菊人是一對十分要好的朋友,但他們的思想並不盡相同。胡菊人的思想較傾向魯迅,可以稱得上是『青年導師』;戴天傾向於浪漫,他有一種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精神,但行動卻不偏激,文章也是寫得委婉多諷,沒有辛辣氣味。」又說——「胡菊人喝醉了,會高聲痛哭。他未結婚時,常跟戴天泡在一起,他們親如兄弟,喝醉時,便會相擁大哭,滾倒地上。」想想兩個大男人作滾地葫蘆,有多滑稽!文人情真沒義假,胡菊人、戴天是一對比同胞兄弟更親的知己,胡長戴四年是為兄。酒會後回家路上,一直在想:為什麼胡菊人不來?他愛《明月》,曾說:「回顧平生,發現我把自己最精壯的歲月,都獻給《明報月刊》了,從三十多到四十多歲,都勤勤懇懇的服務,這是我最開心的日子,做自己志趣相投的工作,以取得最好的稿子為職志。說到收到好稿的興奮,真的喜樂無極。」怎會缺席半世紀盛事!不少朋友也在嘀咕:《明月》主辦人員為什麼沒邀請胡菊人?文人重情義,多為胡菊人不值。這疑問幾天後就給廓清了,原來《明月》一早發了邀請函,可胡菊人沒能來,他患上心臟病,不宜長途跋涉,戴天望老友成行,說到多倫多陪他一同坐飛機,體弱乏力,最後還是婉拒了,多少為「《明月》五十壽」添上一絲遺憾。
往事依稀,點滴心頭——「第一趟跟戴天見面,是在出版社的編輯部裏,房間不大,戴天就坐在一張大班椅上,轉來轉去,十分自在。黃俊東約略把我的經歷說了一下,戴天便『呀』地一聲喊起來:『你就是沈西城,我還以為是老人家呢!』他站了起來,緊緊握住我的手。他的力道很大,我的手給他握得隱隱作痛。他一把拉我在他身邊坐下,帶着笑臉說:『歡迎你加入我們的工作。』」
如今笑臉難見。年前,戴天的夫人走了,剩下他一個人,冷冷清清。老年喪妻,朋友勸他回歸香港,今猶舉棋未定。戴天文章,我最喜發表在「鑿空談」裏的雜文,才人吐屬,情理兼具,今人難比擬。他有名作《渡渡這種鳥》,鳥會南返,盼戴天也早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