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校Secrets - 馮睎乾

我的名校Secrets - 馮睎乾

九七後的香港命運,就是賈寶玉所說的「女兒三變」:「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兒來;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中國未收回香港,我們是東方之珠;收回後逐漸百病叢生,珠光黯淡;今日則立法、行政、司法統統分崩離析,二十年未到已淪為死魚眼。這個城市還有未來嗎?有的,但須明白一個道理:東方之珠的光華不在制度,在人。制度不管好壞,從來都是老虎,老虎吃人,但人也可把牠降伏。社會振興,必自教育始;社會沉淪,亦必自教育始。第一頭要打的老虎不是選舉制度,其實是教育制度。
我讀書自然是前朝的事了,今天的老虎有多猛,不得而知,倒是可以談談上世紀的虎。現在想子女入名校,家長往往斥巨資在名校區置業,又要孩子懂十八般武藝,面試時能言善辯,在這種制度和風氣下,務實的父母、木訥的小孩難免吃虧。古人說「吉人之辭寡」,但現在中、小學面試偏要孩子巧言如簧,細心思量,究竟旨在教育什麼樣的人呢?
忽想起年紀比我大一截的友人宋以朗,雖出身書香世家,小時候報考瑪利諾修院學校小學部(那時大概也收男生),亦因為面試時呆若木雞,不獲取錄,結果要勞煩父親宋淇「走後門」,找好友徐誠斌神父幫忙,才能順利入讀喇沙。這個傻頭傻腦的小男孩,後來成為澳洲會考狀元,可見面試表現真的不代表什麼。我似乎較幸運,那年代升中一般不必面試,不用買豪宅,更不必彈豎琴、打非洲鼓,我只是考一次學能測驗,校內成績不差,就被派到宋公子同一間中學了。
家長趨之若鶩的名校,到底有何特別呢?老師特別好嗎?難說。我比較過不同朋友的經驗,覺得母校那年代的老師的確比較「特別」──不是特別好,只是特別,而我深信一般家長所嚮往的,決不是這種「特別」。之前寫過,有位魁梧的資深印度老師喜用「You dirty Chink」來稱呼學生,失驚無神又會拍你後尾枕,經他諄諄善誘,我們不但對「辱華」處之泰然,面對暴力亦訓練有素。說起暴力,不得不提母校的優良傳統──俗稱「做生日」。那時每逢小息、午飯,總見到有人為同學「做生日」,也不知道那同學是否真的當天生日,總之我們圍住一個人唱生日歌,曲終就會砰砰嘭嘭圍毆他。有時見到不相識的同學被打,總會點起我內心那團火,過去打埋一份。
特別的老師當然不止一個印度人。我最喜歡中二的班主任,他是舊生,即我們的師兄,另類到不得了。他教數學和英文,非常幽默,常替頑劣的同學起花名,姓楊的叫「楊巨」,姓周的叫「周大」,罰企又要企上書枱,或罰人蹲在他膝下。他很變態,但我真心欣賞這位老師,上他的課也格外留心。有些老師儘管特別,我卻毫不欣賞,例如有個終日醉醺醺的老師,每次上堂就一屁股坐在椅上,低頭喃喃念書,同學依嘩鬼叫也不聞不問;又有個宣稱自己是職業賭徒,教書只為消磨時間,每次上課,就是把用了幾十年的筆記抄在黑板上,打鐘落堂就飄然而去。
盡責的老師當然有,但又說不上有多出色。同學們應付考試,大多數憑自修已綽綽有餘,所以老師夠惡,我們就假裝聽書──我會眼望老師,暗中跟鄰座同學鋤大D,甚至試過做莊家開賭局──老師不夠惡,我們就盡顯獸性,拍枱拍凳,有人會上堂煲飯,而我則大模廝樣看《東方》風月版,有時也看看《金剛經》。有位男老師因為長期被我們這群人渣漠視,一時感觸,竟然淚灑堂上。以上所述,應該不是家長最期待的畫面,在我卻是何其的理所當然。只要能培養個性,就是好學校,Band 3學校在這方面可能比名校更好,所以我儘管不覺得母校有多好,但還是感激的。至少,當年那頭老虎沒有把我吃掉。
當年覺得母校最特別的,就是其他本地學校都規定學生要穿黑皮鞋,我們則可以穿波鞋上學。今日回想,母校對我最重要的教育也許就是這對波鞋──當人人都莫名其妙地穿皮鞋時,學校居然放任我們打破成規,單是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心理暗示,也許已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觀。中一那年,我真的為這對波鞋高興了好一會,但幾年後校規改變,我們都要從俗穿上主流的黑皮鞋。當時同學有什麼感想,我不知道,但我心中確實嗟歎:「一個時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