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大的恐懼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暴斃在公共空間,無法控制人們看到的自己。
最簡單就是在路上突然被車撞死。但不是那種巨人身形、可以把他壓個粉碎的軋路機,而是貌不驚人的私家車,一劍封喉就把他送去西天——魂魄被撞出身體,然而盤繞在上空並不願離去。救護車來了,人們在他身上草草蓋層白布,遮起他瘦削的軀幹和商場打折時買來的上班族標準裝。他的魂擠進車門,坐在醫護人員身旁盯着自己的肉身,蠟黃臉上一切都是平的,除着突兀的兩個眼袋,絲瓜一樣從上半張臉掉到下半張。
無論如何他還是被送進手術室,最害怕的一幕開始了:人們剪開他的牛仔褲,裏面的四腳底褲皺巴巴,內襯說不定還是污濁的——「原來他是這樣一個猥瑣的男人」,醫生、護士,都不再為手術做準備,他們一臉厭棄得看着乾癟的男人。鄰居或是同事不知用什麼方法,開了他的家門,屋裏透着一股霉味,傢俱都是最基本的,也有幾個有趣的小擺件,但七零八落湊不出一整幅美。他最擔心是有來不及洗的髒襪子——收拾遺物的人一臉嫌棄得看着陰暗閉塞的小屋,「原來他是這樣一個邋遢的男人。」
他並不總是想到這些畫面,在生活裏他有更大的秘密要掩飾。那秘密是什麼呢?一個自私的小動作?一個不合群的想法?一個荷爾蒙促就卻還不敢追求的慾望?他並不清楚,只是每時每刻打起精神,注意別人怎麼說話,怎麼回應或是不回應他。他希望自己是瀟灑不羈的,但又害怕這瀟灑和不羈無人認可,那就會墮為徹底的荒謬可笑。他希望被關注,又害怕四面八方的眼光會把他穿透,然後從他的頭皮、指甲縫和毛孔中找到污垢。於是他在商場裏徘徊三四個鐘,還是買了大家愛穿的那件格子襯衫和暗色西褲。
每天他感到最安全的時空就是從香港站走去中環站那段,像是內裏高速流轉的膠囊,他混在幾千個沒睡醒的人中,享受一個又一個身體不停錯過。有時他會暫時記住一張從對面飄至身後的臉,想像那妝容下、衣服裏包裹的是怎樣一個身體;但下一批面孔蜂擁而至,沖走殘存的記憶。一想到別人也這樣看他——五秒鐘的關注,他的心靜下來,勻速走在扶手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