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最著名的詩人之一王士禎先生奉使祭告南海時,寫了《留別相送諸子》一篇,有「蘆溝橋上望,落日風塵昏。萬里自茲始,孤懷誰與論」的句子。他的姨甥趙執信對此極不佩服,說:您老當那麼大官兒,還寫這樣的窮酸詩。真窮酸都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
詩人總樂於表現自己的窮愁,哪怕家世清華,官居高位,也總要傷春悲秋、唉聲歎氣,以表示並不與人間脫節。因此遇到反其道而行之的,就格外使人喜歡,至少要結結實實讚上一句好老實人兒。
據我閱讀清代詩文集的體會,修養深湛,寫詩比吃飯還容易的,常常不願意好好說話;程度不高,寫詩只當玩兒的,反倒誠實。有一位漢軍旗詩人名叫玉書,姓劉,號青園。周作人很喜歡他,寫過文章,表揚其對鬼神報應的觀念,大概說來,是不奢談、不害怕、不迷信。如此襟懷坦蕩,宜其詩也光風霽月,雖然口吻略似打油。
他有一首寫閒居生活的七言律詩,如下:
「一生溫飽足徜徉,家室和平樂趣長。事過方知多事累,年來始笑少年忙。
盈虛莫計囊中物,開落由他樹上香。淡泊胸襟活潑地,全收世務入歡腸。」
或者是孤陋寡聞,這樣風格的詩,還真是第一次讀到。那麼麻煩的人生,就這樣心情愉快地面對了。快樂好像是一種很重要的追求,其他事則沒什麼要緊的。這種話當然不能說了就算,也須要有些例證才好──可就真有。《曉起》一首,「擁帚凌晨掃落花,纖纖稚女送杯茶。呼爺笑指牽牛蔓,開到牆頭過彼家」。大早上起來掃院子,再平常不過的事,偏就洋溢出一股子心滿意足的氣息。
不說王士禎那樣風流自賞的宗主人物,就是主張詩要切合身份與情境的趙執信,對此也當瞠目結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