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白修德(Theodore White)仍在世,會如何撰寫他的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
白修德是哈佛大學畢業的美國記者,中國內戰年代曾經駐華,被認為是傾向同情中共的西方記者。回到美國之後,他集中精力採寫美國總統選舉,六十年代起寫過一系列的《美國總統的誕生》(The Making of the President),包括1960年、1964年、1968年、1972年連續四屆大選。美國政治學者及新聞學院教授認為,白修德這四部著作,通過大量第一手現場採訪,仔細勾勒幕僚的選戰策略,候選人臨戰心態詳盡紀錄,成為當年大選獨一無二的選舉誌記,是選舉採訪的重大革命,極具歷史與政治參考價值。六、七十年代,美國總統選出之後,社會翌年的期待便是白修德的最新一部《美國總統的誕生》面世,作為大選的記憶及補遺。
白修德在水門事件之後沒有接續撰寫1976年大選,而是埋頭寫成更加出色的《Breach of Faith: The Fall of Richard Nixon》(信任崩潰:尼克遜的墮落)。白修德從尼克遜在白宮的最後日子倒敍說到這個辭職總統的道德人格禮崩樂壞,他的總結很直接也很震撼,「尼克遜真正罪孽很簡單:一手摧毀把美國人民連結在一起的迷思,被逐下台。」尼克遜犯下的重罪、妨礙司法公正、濫用公權力,以白修德的說法,這不是一個人獨力而行的結果,而是串通及合謀的具體反映,是美國評論者所言的evil synergy(邪惡結合),矛頭直指尼克遜的幕僚長荷德曼等身邊重臣。
美國一些政客的道德人格敗壞,在白修德出版於1975年此書筆下已是黃台之瓜,可是到了今天,兩個主要政黨候選人都出現巨大誠信危機。美國主流傳媒在希拉莉及特朗普的電視辯論當中,對二人所有足以引起懷疑的講話內容進行事實核對,這種規模及做法,是1960年有電視辯論以來的第一次。候選人的公開講話變成謊言恐懼來源,人們對政治的無力感及失去信任是這屆選舉最大變數。然而兩黨制之下,選民難以選出第三者制衡,2016年大選的歷史紀事,毫無疑問將列入最劣之列。
兩黨制的政治壟斷使得美國選舉政治呈現劣質化傾向,民主黨希拉莉財雄(單月可籌逾億美元)勢大(丈夫是前總統、現任總統奧巴馬同是民主黨人);特朗普雖然非傳統共和黨嫡系,但季子多金,投入的競選資金駭人。這就客觀上把第三者或其他參加競選的候選人擠到邊緣,美國幅員廣大,缺乏經費無法參選到最後一刻是顛撲不破的事實,包攬大選的兩黨制就此形成。本來,黨內的競爭可助推出較佳的候選人,今屆時移世易,民主黨內只有希拉莉獨佔鰲頭,共和黨布殊家族早已棄甲曳兵。二億多登記選民沒有選擇餘地,兩個當中取一個,只希望投一個不那麼爛的。
道德人格無比重要
歷史上的美國大選也有類如今年的糜爛與混沌,1968年選民曾經面對幾乎沒有選擇的窘迫。先是民主黨籍總統詹森宣佈不尋求連任;反戰人士在芝加哥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與警方激烈衝突;4月至6月,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與民主黨總統參選人羅拔甘迺迪先後遇刺身亡。美國是在憤怒、混亂、悲痛、仇恨的淒風苦雨投下選舉總統的一票。最後是開出「越南撤軍」期票的尼克遜勝出,上台後推動「越南化」政策撤走美軍,那邊廂柬埔寨軍方發動政變,美軍進入柬埔寨,大舉進攻駐留當地的北越軍隊,戰爭不在越南,而是到了另一個國家。
政客言行旨在攫取選民手上一票,最終以水門事件證明道德人格的無比重要,經此一事,此後三十年,美國社會對政治人物的誠信要求遠多於政治能力。1976年,南方出身的卡特當選總統,恰如其份說明這一質變:平庸木訥誠實勝於口舌便給能幹。八十年代是道德政治最高𥧌,民主黨年輕一代幹將哈特因為緋聞從此月寂星沉絕緣白宮;老布殊與列根的政績儘管各有評說,殊途同歸是二人的個人道德外界難以挑出大錯。但是這股風潮擋不住嬰兒潮來臨,終致爆出九十年代克林頓拈花惹草的總統級性醜聞,是為「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現代美國版寫照。
如今希拉莉與特朗普俱落入失信之列,美國選民11月8日走進投票間,先不問政綱如何,獨對冰冷投票機要問自己一句,兩害權其輕,信哪一個才對?一個是涉嫌性侵、國內國外政策不通的億萬富豪,一個是眼高於頂、不知還有多少醜聞的權力精英。走出來的這兩人自是能有多意氣風發就多意氣風發,可是道德缺失畢竟無法洗刷淨盡,希拉莉被問到電郵門總是一臉不自然的言語緩慢,特朗普面對性侵質問是搖着右手食指尾指微彎說「沒有」。三次電視辯論,兩人這兩套神情與動作一再浮面,於身體語言來說,沒有比這些更令旁人看透心內的虛空。這些已不是語言偽術所能耍走,他們面對的是電視觀眾的審判。
道德失信不能以物理或心理方式掩蓋,哪怕是多久之前的事或傳說。第二場電視辯論舉行前十分鐘,鏡頭對着場邊臉容繃緊的克林頓,比起70歲的真實人生老了許多,沒有第一場辯論時的談笑風生;與坐在旁邊的女兒切爾西談話時,眼角瞅着場內某處。遠處,是幾位被特朗普邀請到來、據稱曾被克林頓性侵的女性。
安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