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我常發夢學校陷於戰火,場景是老電影和抗日電視劇的蒙太奇。熟悉的教室和回家必經的路口埋伏着敵人,很快我束手就擒。再有意識已經身在海底隧道深處,爐中烈火炙熱燃燒,滲水的牆上掛着刑具——剪刀、鐵鎚、鐵鈎。獄卒是個沒有臉的兇徒,一站起來就遮住所有光,「快點交代!」他轉身從牆上取長鞭。我的汗珠從眉上流過,可是心裏一個值得出賣的秘密都沒有。每次醒來我都心有餘悸,悔恨那之前去看的全國輪迴展覽:《紅岩魂》。
《紅岩》是部革命小說,大概是講國共內戰時,被國民黨關押在重慶白公館、渣滓洞監獄的共產黨人如何寧死不屈的故事。作者本人曾經在那裏受折磨,他筆下的內容有些來自記憶、有些來自檔案。小說和改編的電影對當事人影響很大,大人們喜歡邊看邊告訴孩子:「國民黨就是這麼壞。」而孩子卻是當做恐怖片來看,尤其是小說對種種刑具和行刑方法的描寫——「辣椒水」、「老虎凳」,這些奇怪的名字背後都是令人髮指的形象,深夜想起就慶幸自己沒有生在需要「拋頭顱、灑熱血」的年代。
忽然有天老師說,重慶的展覽《紅岩魂》這個月來到我們的城市巡展,叫家長帶我們去看看。於是我得了機會把名字對上號,老虎凳原來是條細長的木凳,一頭連着豎放的木架,犯人的上身被綑綁在那裏,腿則伸長,獄卒在膝蓋和小腿下墊磚,一塊一塊墊,直到肌肉撕裂、骨骼變形;辣椒水顧名思義,只是要往犯人鼻子裏灌;還有細細的竹籤,是會敲進人的指甲縫裏……展覽擺設的刑具不知是真的還是複製品,舊、簡陋,故而有種真實感。走到最後是解救了監獄倖存者的人民軍隊,但卻沒提起回來死於文革的作者。那天去的人大部份也是小學生,我們握緊父母的手,又不敢看又想看。
最近去河內參加活動,旅館隔條街是監獄博物館,每天有很多法國遊客進去看。博物館的樓就是法據時期的政治犯監獄,小小的空間細分成男囚、女囚和單獨囚禁區,也有辦公和行刑的部份。法國人的刑具沒那麽有想像力,但閉仄的空間和巨大的絞刑機還是讓遊客舉起手機拍個不停。最恐怖是兩個大通舖組成的男監,越南人製造出銅製人形雕塑,把他們焊在床上,每個「人」都有一隻手銬着手銬,死死接在床上。站在床頭,看過去是一排密密麻麻彎着腰坐在床上的人。展廳的「尾聲」部份則是數不清的照片,相中人民夾道歡迎胡志明,他解放了遍體鱗傷的越南,又把監獄變做博物館——整個敘事思路都是那麼熟悉,不愧是社會主義好兄弟。
不過我也見過叛變的弟兄,一次是在布達佩斯的House of Terror。進門就看到兩個人體模型相視而站,一個穿蘇聯紅軍軍裝,一個穿納粹制服。繞過他們,是匈牙利人整整一幢樓的控訴,控訴納粹和蘇維埃對這個國家雙重傷害。展品中有大量年輕人的照片,一些死在德軍佔領區,一些死在集中營,一些死在古拉格,一些死在1956年的起義現場。「蘇聯和納粹一樣壞。」——展覽無數遍強調這個信息。
在華沙的起義博物館,同樣的警示換了一個城市再來一遍。遍地廢墟的華沙前有豺狼後有虎豹,被德國人和蘇聯人一遍遍毀滅搶劫。解密檔案、猶太貧民區的屍骨照片和當事人的視頻,全都提醒前來觀看的小學生:德國人毀滅我們,蘇聯人不但毀滅我們還欺騙我們。展覽的最後則是現代武器展示,這是今天歐盟成員國波蘭最精尖的特種部隊裝備——「今天比過去安全,明天要比今天好。」持槍人偶這樣安慰驚魂未定的小學生。
「今天的波蘭不一定比昨天好,共產主義時期我們不能談華沙起義,可現在你也聽不到任何批評起義的聲音。華沙起義雖然和現在的政府沒有任何關係,但有了它,政府可以更加否定過去的日子,告訴我們今天再糟糕也比過去好。」帶我參觀博物館的波蘭朋友小聲說。再隔幾個公車站是波蘭猶太歷史博物館,在那裏猶太人要講另一個關於恐懼的故事,故事中的壞人不僅僅是希特勒和他的鷹犬,還有世世代代的基督徒與穆斯林。
有個Tripadvisor 用戶給起義博物館貼了個標籤叫「人類對人類的酷刑」。「人類對人類的酷刑」,兇手也許是納粹、是軍統特務、是蘇聯紅軍,但制服下面最終是人,衣服和武器給了他們更好的理由和勇氣,我以為這是偶爾踏足恐懼博物館後更明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