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北斗 - 陶傑

泰山北斗 - 陶傑

從前中國有一句成語,叫做「高山仰止」,意思就是一個時代,總須有一兩個德高才厚的人物,令年輕一代和社會公民在迷茫中可以仰而尋求方向。
譬如十九世紀末的俄國托爾斯泰,五十年代在台灣的胡適,或者戰後日本文壇的川端康成和松本清張。
一九六二年,青年的杜魯福去美國洛杉磯找希治閣。二人此前僅曾通信。杜魯福是新進導演,希治閣已經是大師。杜魯福謁見希治閣,有如朝聖,兩人對談六天,只講電影的一切事情。
杜魯福當面向大師請教電影影像語言的心得。他認為希治閣將默片時代用影像講話的技巧用於有聲電影,加上心理分析,所以是跨世代的巨匠。希治閣遇到知音,也將他當後輩,電影的竅門悉數傳授。美國人的片場制度、英國大導演的理性冷靜、法國文藝青年的感性和美學修養,此一對談筆錄匯萃成書,名叫「Hitchcock/Truffaut」。
杜魯福回國後意猶未盡,仍然向希治閣寫信、讓他看自己的劇本,一場戲有疑難,事事求詢。杜魯福在信中介紹自己的自傳式電影「四百擊」、「祖與占」,告訴希治閣,有一場戲,講逃學的男女角與損友在巴黎街頭閒逛,看見自己的母親跟一個男人在馬路的燈柱下擁吻。母子打個照面,兒子驚惶惘然,馬上繞路另行。年輕的母親也很尷尬,慌亂甩開婚外的情男,目送兒子的背影,情夫問:「你怎麼了?」她喃喃說:「我想他看見我了。」
杜魯福認為這場戲是得意之作,問希治閣意下如何。希治閣在信中問了每一個細節之後說:「母親不說那句對白更好,只表情就夠了。」
希治閣的懸疑電影構思,永遠畫面先行,對白不重要。杜魯福是寫作人出身,拍到這場,就想到文字對白。希治閣在關鍵處此一提點,令杜魯福技巧猛進。
「Hitchcock/Truffaut」是兩顆傑出的心靈很優秀的交流,從此成為電影學系必讀課本。不是記者對富豪成功人士的訪問,有如蘇格拉底與學生柏拉圖的對話,或福爾摩斯和華生之間的閒談。一九六二年,古巴飛彈危機,越戰方酣,此時一個巴黎知識份子飛去比華利山找一個影像大師,對話記下來,成為文獻,以後不再有。
希治閣長壽,活到八十,但逝世後三年,杜魯福卻英年早夭。後人回顧,再看看四周平庸的黯淡,才驚覺即使夜空,那時大氣清明,仍可辨見巍峨的山影,以及天上一鍊閃亮的北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