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流行講「旅行的意義」,就覺得要為每次出行正名才好意思訂機票、酒店,方能安然從一個機場消失,再從另一個被吐出來。有了這種壓力,旅行變得功利起來,彷彿出趟遠門如果不能一石二鳥就是奢侈的罪過。我也學着自欺欺人,或去探訪一位多年未見的老友,或去找尋一種據說當地獨有的體驗,彷彿同住香港卻難得一見的朋友根本不存在,彷彿本地千萬種陌生的生活我已嚐遍。
另有種和母親一起的行程。她愛爬山,每年我們一個南下、一個北上,中途匯合,專找道佛名山,一路行上去,在煙爐的香氣裏歇腳拜拜。於我,這可以彌補常年離家的內疚,算是有了格外的意義。
還記得第一次是去張家界武陵源,「我們去當地國家旅遊局報名旅行團吧,我們什麼都不想,跟着玩就可以。」她對公營、國有這些字眼有着慣有的信任——「國家旅遊局不像私人那樣,不會騙人。」
只是國家旅遊局裏空空如也,每年的政績工程——刷新遊客人數紀錄,早已外包轉介給私人旅行團。很快,我們坐在私人旅遊大巴上,跟二十多個遊客組成了旅行團。導遊個子很矮,在車內也不肯摘墨鏡。
他語出驚人:「窮山惡水出刁民,說的就是我們這。大家要小心各種地頭蛇的把戲,比如美麗姑娘要和你合影,記得要拒絕,因為她拍照後會問你要模特費……」如此這般說了幾句,不少人對他產生了信任,他趁熱打鐵:「我們這和你們發達城市不一樣,條件很艱苦,大家要有準備。」
我心裏打出問號,付錢跟團能有多艱苦?下車先吃所謂當地菜,飯館埋在曲裏拐彎的巷子深處,菜上了一桌,全都黑乎乎,不知是油多還是剩飯。「這就是艱苦了,」我和母親揶揄。
導遊並不在意,這會兒他忙着收錢,說要買風景區的「護照」——就是門票、飲料和景區交通費用的錢,這些不包括在原先說好的團費內。現在質疑也沒用,行李已經被送去據說離開很遠的旅店了。
一個鄉音很重的老太太從懷中摸出包好的手絹,裏面是疊好的百元大鈔,沒幾張,她數了400塊,交給導遊。其他人見狀也掏出錢包,想結束不快,快點展開行程。又有幾個人鬧肚子,要去廁所。過了二十分鐘,才進了景區。導遊指着左手的石階說是此行第一站,給大家半個鐘走上去看看。然後他點了煙,坐在石階旁看人下棋。
我們一口氣走上去二十分鐘,抬眼只見鬱鬱蒼蒼的樹林,遮住天光。攔住下山客問了才知,走到視野開闊處還需三個字。這下我和母親不能不面對「遇到騙子導遊」的真相,準備回頭問個清楚。
但錢已經進了騙子口袋,墨鏡導遊反倒罵我們不聽指揮。好在其他團員此時都回來了,也許怕越鬧越麻煩,墨鏡最終退了錢,讓我們自己去取行李。好容易到那「旅館」,我們更加慶幸退出:所謂旅館更像有幾個大黑洞的土樓,我們的行李放在「大堂」——一個光禿禿的平地。
走了很久才找到家本地菜館,看菜單價格還算合適,點了五道熱炒,邊吃邊和店家抱怨倒霉的遭遇。店家沒什麼生意,也樂得和我們數落導遊的不是,末了加一句:「但是他們沒什麼學歷,賺錢也不容易,可以理解。」結帳時我被數字嚇到,比我心中預計的高出三倍,問店家是不是算錯帳,他索性扔了菜單給我。神奇是,每一道菜價格都漲了三倍——這分明不是原先的菜單。
我忘記後來付帳沒有,只記得出來餐館就叫了的士。司機聽說我們要去附近溶洞,不以為然,非要載我們去更遠的新開發景區。我們已有對付本地英雄的經驗,直說不去。
他冷不丁拿出並沒有響的電話,大聲講了幾句,轉頭說:「我家有急事,你們得在這下車,不好意思!」眼神凶惡,哪裏不好意思。我們半路被趕下車,等了半天沒再遇到的士,倒是等來警察。
還不等我們訴說三分之一的遭遇,警察同志揮手打斷:「你們不用說我都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是你不要老是說『騙子』、『騙子』的嘛。我們這裏的人混口飯吃也不容易……」
我還想說什麼,母親給我使個眼色,悄悄說:「說不定這警察也是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