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我34歲,是我整個人生的交叉點。那年2月,我創辦了《七十年代》月刊,在左派文化圈中創立了個人成就的高𥧌;那一年3至6月,因妻子在深圳被隔離審查,在煎熬中反思自己過去牢固確立的社會主義愛國主義人生追求,理想的破滅使自己常感到心中似乎在淌血。但接下來仍須面對現實,現實是妻子女兒仍在深圳生活,我仍在左派機構工作,仍擔任左派暢銷政論刊物的總編輯。如果我放棄那職位,多年在左派文化圈中建立的地位,會一夕消失,而在左派圈外的香港社會我只是無名小子。若作這樣選擇,不僅個人生活無着,與妻女團聚無望,還有可能牽連到她在大陸再遭到不堪對待。
因此,理想破滅是一回事,面對現實是另一回事。對於長期在理想牽引下從事文化思想工作的人來說,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中面臨着如何走自己人生路的挑戰。
幸而,《七十年代》創立的時空,和特殊的財務與組織關係,使我能夠在權力邊緣走鋼線。
1970年的到來,有兩個歷史少見的時代背景。一個背景是中國大陸的文化大革命狂熱雖已減退,但全國仍然瀰漫着極左思潮,文革派仍然囂張;在香港,左派的六七暴動雖已退潮,但左派文化界仍籠罩着極左思想,無論在大陸還是在香港的左派書店,書架上、檯面上都只有毛澤東各種版本的著作,其他所有中外古今的文化財產全被當作毒草下架;左派電影一蹶不振。大陸人也許每天都忙於鬥爭而無暇顧及文化生活,但香港左派的文化真空卻極需填補。
另一個背景是國際社會洶湧着左傾浪潮。美國反越戰運動、黑人民權運動熾熱,法國學生運動和左翼思潮盛行,蘇聯入侵捷克激起西方年輕人的反蘇情緒,日本反美日安保條約的學生抗爭激烈……。當時西方年輕人的思想取向就是反建制。這種思潮與中國的紅衛兵運動似乎遙相呼應,西方左翼人士甚至以毛澤東主義者自居。但實際上是兩回事,因為中共文革實質上是由最高領導人發動的,是權力鬥爭而不是反建制。
《七十年代》正是在中國與國際的這種時空背景下創刊。創刊初期重點放在國際問題,講世界潮流,卻迴避中國大陸局勢的討論。可以說迎合並滿足了香港及新馬左派讀者的需求,因此,創刊即一紙風行。初期的主要寫手,是《大公報》的才子,包括趙澤隆、曹驥雲(陶傑父親)、陳文統(梁羽生)、羅孚、陳凡等人。在當時的左派報刊中,他們大概覺得在《七十年代》較有發揮餘地。
在財政上,由私營的左派出版機構上海書局出資,組織上與中共黨營機構有別,雖接受中共出版界領導人指導,卻由我全權掌筆政,尤其是我有自信、恐怕中共出版界領導也明白,在左派出版機構中大概沒有人比我更能掌握讀者的需求。我就是這樣遊走在中共權力的邊緣,走着編輯自主的鋼線。其後受到中共高層重視,卻跟這種邊緣路線有關。日後再談。
(生命回望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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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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