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人生:理想破滅的悲哀 - 李怡

世道人生:理想破滅的悲哀 - 李怡

上世紀初,日本文藝批評家廚川白村曾提出過「現代人的四種悲哀」,為首的是「理想破滅的悲哀」。一百年後的世界,香港傑青的理想準則既已變成工作兩三年就要買到樓,恐怕很少人能夠理解何謂理想破滅,以及何以會列為悲哀之首了。
我不知能否講清楚,在我年輕的時代,理想破滅的悲哀是很深重很痛苦的。
經歷抗戰和戰後中國的凌亂與憂患,基於中共在建政前的宣傳和實際表現,當時許多著名知識分子都擁護共產黨,被傅斯年形容其學問為「三百年來一人」、倡導「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陳寅恪,在大陸變色前也拒絕傅斯年、胡適一再催促往台灣,而選擇留在大陸,錢穆回憶說:「在新舊政權交替的時刻,中國知識分子不生絲毫擾攘;對於新生的共和國,大體上保持了一種擁護、順應和期待的態度。」
1951年我15歲,剛從培正轉到左派學校香島,像進入一個新境界:同學的熱情,老師的愛護和認真,全校洋溢着嚮往新中國的氣氛。那年春天,我與一個同齡朋友前去「解放後」的廣州,見識到「新社會」的新氣象:儘管街道房屋陳舊,半夜滿街「倒夜香」,人民生活艱苦,但秩序良好,市民友善,我遇到的成年人大都顯得樂觀積極,對國家未來充滿憧憬。經濟落後,但社會進步。
四年在「愛國學校」受教育,我如飢似渴地閱讀《大眾哲學》和左派作家的作品。毛澤東說「只有社會主義能夠救中國」。見識過舊時代的災難,「社會主義」和「救中國」在我的思想上打下深深烙印,為社會主義祖國貢獻是我人生的目標和理想。中學畢業後,因病在大陸高考沒有被錄取,但在香港左派出版機構工作仍然胸懷人生理想。在日間的編書工作和夜間的自修中,我大量吸取中外文化養份,並開始向左報投稿,編寫人文科學的自學叢書,漸漸被左派文化界認可。六七暴動後,在中共出版界支持下,創辦了《七十年代》月刊。自1954年中學畢業,十多年的耕耘,動力都來自社會主義與愛國的理想。在愛情和婚姻生活中,共同理想也是我們的基礎。
這期間,中國大陸的反右、大躍進、大饑荒、湧來香港的逃亡潮,曾經動搖我的信念,但我又以「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去自我辯解。甚至文化大革命和六七暴動,我也努力從正面去解讀。今天回顧,自然連自己都覺得當年太愚蠢。然而,那時我是真的相信社會主義和共產黨,於此也可見當年的理想和信念是如何地根深柢固了。
從少年時代我就認為,人不能沒有理想、沒有人生目標去生活,去工作,去追求。當一直指引我的人生理想,在我思想中破滅,那種悲哀,那種惶恐,真是難以形容。我也覺得很難跟今天的讀友說清楚。今天人們可以理解的大概是現實層次,比如事業、家庭、生計、工作平台等等問題的考慮:理想破滅了,前路怎麼走?
(生命回望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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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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