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五十壽 - 沈西城

《明月》五十壽 - 沈西城

九月下旬,捎來一張請柬,棕色襯底仕女繡像,左旁有金庸最新題耑——「群星燦爛月華明」,字體陡斜,有異昔日。早在去年已聞金庸記憶衰退,不再題字,今趟破例,當是為《明月》五十年壽,老人愛護《明月》之心,盡現字中。六六年《明月》創刊,宗旨是「獨立·自由·寬容」六字,時光流逝,今日仍為《明月》信條,胡菊人固堅守,董橋亦無逾矩,現任總編輯潘耀明矢意貫徹,香港刊物類《明月》者,絕無僅有,我輩應珍而重之。
跟《明月》結緣,始於七四年,我剛從日本回來,窮困無靠,好友黃俊東(《明月》編輯克亮)建議我為《明月》翻譯日本文化一類文章,我素知胡菊人選稿嚴謹,怕力有不逮,俊東兄說「不打緊,文字我可代為修飾,最緊要素材。」於是從日本研究中國五四文化的作家、學者著作擷出材料,翻譯成文,由俊東代呈胡菊人。過了些時,俊東報喜訊「老胡答應發表了」,聽了大喜過望,非為稿酬,而是像《明月》那般高水準的刊物也能採用拙稿,足證兩年日本苦讀沒白費。文章發表後,頗有反應,胡菊人就着我多翻一些。在《明月》發表的文章,最為人推重的當是〈中國的一九三零年代與魯迅〉,這是竹內實教授跟胡菊人討論有關《魯迅日記》一九三二年二月一日至五日項下空白的問題,雙方以學術觀點和個人推研展開討論,為七十年代港日文壇的盛事。此外我還翻譯了〈魯迅與山上正義〉、〈魯迅與內山定造〉、〈我所認識的老舍〉等文章,後者是因應胡金銓往南韓拍攝《空山靈雨》、斷了《老舍》一文的連載,另覓資料補白,我迻譯木村浩氏的譯文(俄譯日)〈北京的作家!老舍〉,得字一萬,改題〈我所認識的老舍〉。文章有回報,我賺了金銓大哥幾頓飯,如今金銓大哥墓木已拱,香港少了一個老舍專家。
《明月》初創,金庸任總編輯,學者許冠三與作家司馬長風輔之,編輯部設於禮頓道的一幢舊式大廈,另有編輯二人,便是克亮和阿樂(王世瑜)。許冠三是學者,偏重高檔學術路線,文章艱深晦澀,不便閱讀,讀者批評洶洶崩崩而來,金庸順民意,要求許冠三改革不果,《明月》地震,許冠三、司馬長風掛冠去,金庸重擔獨挑,頗感吃力,於是相中了胡菊人。拙文〈金庸心中的明月〉有這樣的敘述——「金庸正是慧眼識菊人!胡菊人接手《明月》,採漸進式改革,保留許冠三路線,選登一些學術性文章外,盡量刊載知識趣味性兼備的文章,同時也顧及了當時中國大陸的政治與國際形勢。於是《明月》便從一本純學術性的月刊,搖身一變成為綜合性的高水平讀物,正好符合金庸創辦月刊的宗旨。金庸索性放下編務,統由胡菊人一人總攬其成,而《明月》也就一紙風行了十多年。」盛時的《明月》名家,繁星閃耀,粗略點算便有司馬長風、牟宗三、牟潤孫、高克毅、徐東濱、丁望、徐訏、戴天……,這些名學者、名作家,崇尚自由,或以政治家立場,通過學術觀點批判中英政制;或以學者身分,駁斥中共所倡行的唯物辯證哲學。八○年胡菊人蟬曳殘聲過《中報》,金庸聘董橋繼任,學術氣味更濃。董橋以後,《明月》分由張健波、古德明、古兆申、邱立本和潘耀明主編,內容互異,原則不變。我十八歲時初讀《明月》,最喜者乃張國燾先生的《我的回憶》,詳述創辦中國共產黨經過和跟毛澤東分歧因由。正是通過這部回憶錄,讓我瞭解到共產黨鬥爭的殘酷,今朝領導明日打為反革命,承受滅絕人性的侮辱。今藉《明月》五十大壽,想起跟我同期執筆的前輩:胡菊人——酒後乍醒,撩動琴韻、司馬長風——一杯綠茶,暢談東瀛、徐訏——咖啡芳香,緬懷五四……俱往矣!曩昔浪蕩少年,今日皤皤老翁,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