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卜戴倫 - 馮睎乾

神秘的卜戴倫 - 馮睎乾

卜戴倫(Bob Dylan)得諾貝爾文學獎,有人大跌眼鏡,有人額手稱慶,總之舉世喧騰,而卜戴倫的反應則非常卜戴倫:沒有反應。我想起零七年Doris Lessing獲獎,記者一窩蜂訪問她,八十八歲老太太剛剛坐的士回家,才下車便得悉喜訊,但她只長嘆一聲:“Oh Christ !” 然後轉身去付車資。相比起諾貝爾文學獎,她顯然更加心繫那個秒秒鐘計錢的咪錶,態度正確。
眾多諾貝爾獎中,我最冷感的就是文學獎。從來文無第一,何況語言上還有巴別塔之亂,這個鑲金嵌玉的文學獎,一問世已注定是小圈子偏見,實在不必太重視。在英國,有論者竟因而慨歎文化江河日下,說今天頒獎給卜戴倫,明天就選出個特朗普,未免言重。諾貝爾文學獎的意義,從來不是為萬神殿挑選如椽大筆,上世紀最好的文學家,幾乎統統與諾獎無緣,隨便一數,如喬伊斯、普魯斯特、波赫士、卡夫卡。錢鍾書的小說寫得不夠偉大,倒是有機會拿諾貝爾文學獎,可惜依然沒有,但他對這個獎的看法很精闢:「只要想一想,不說生存的,在已故得獎人中有黛麗達,海澤,倭鏗,賽珍珠之流,就可見這個獎的意義是否重大了。」
儘管拿了諾貝爾獎,卜戴倫還是有趣的。瑞典學院解釋他得獎理由,是「在美國歌曲傳統內,創造了新穎的詩意表達方式」,更拿他跟古希臘吟唱詩人荷馬相提並論;北愛爾蘭歌手兼詞人Van Morrison,多年前也稱卜戴倫為當世最偉大的詩人。除了填詞,卜的確也寫詩和散文,但我不會說他的詩作有何石破天驚,所以得獎重點應該是「美國歌曲傳統內」這幾個字。卜的比較對象,不是美國詩歌傳統內的一流詩人如Emily Dickinson、Hart Crane或Wallace Stevens等,而是美國的芸芸創作歌手,這樣卜自然鶴立雞群。
跟莎士比亞相較,卜在才力上也許望塵莫及,但性情上兩人有共通點:他們都自視為一個零,什麼都不是,同時也是宇宙萬物。二零一二年,卜推出莎劇同名大碟《Tempest》,當中歌詞嵌入大量文學典故,例如在〈Pay In Blood〉一曲中,“I came to bury, not to praise”,就出自莎翁《凱撒大帝》,“They strip your useless hopes away”,則出自古羅馬詩人奧維德《黑海零簡》的Peter Green英譯。假如你認真研究下去,會發現卜的歌詞像杜甫詩,無一字無來歷。世上也確有這類熱心人,其中一位重量級「卜學家」(Dylanologist),就是鼎鼎大名的里克斯(Christopher Ricks)。
里克斯現年八十三歲,是與Harold Bloom齊名的文學批評祭酒,曾在牛津當詩學教授,既專攻傳統大詩人如彌爾頓、濟慈、丁尼生,也「紆尊降貴」研究卜戴倫。里克斯初聽卜戴倫,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第一首打動他的歌是文學典故大雜燴〈Desolation Row〉,歌詞像點名簿,聖經、莎劇、灰姑娘、歌聲魅影、愛因斯坦、鐵達尼號,簡直百貨應百客,而里克斯一聽到龐德、艾略特兩位詩人出場,立即震動不已:“And Ezra Pound and T.S. Eliot / Fighting in the captain's tower / While Calypso singers laugh at them.” 里克斯認為這句實在太美了。他開始聽卜的情歌,把意中人投射進去,聽了歌後,回頭就更明白那個人,文學的偉大恰在於此:它廣泛地適用於人生,令你更懂得自己,於是更懂得他人。
我們喜歡一個歌手,大不了去演唱會,但里克斯喜歡一個歌手,會為他寫一部書:《Dylan's Visions of Sin》。怎麼寫呢?里克斯利用自己的博學,將歌詞一層層抽絲剝繭,析肉遺母,析骨還父。以卜的首本名曲〈Blowin' In The Wind〉為例,里克斯把“in the wind”一語條分縷析,指出可理解為「答案快將出現」或「答案懸而未決」;又如歌詞第二節,以“How many years can a mountain exist”開始,數句後接以“How many times can a man turn his head”,里克斯居然看出跟以下諺語的關連:If the mountain will not come to Mahomet, Mahomet must go to the mountain. 這類奇異的聯想,在書中俯拾即是。書評人說:里克斯太神了,假如他想,也可以把電話簿點評為一首美麗的詩。
但卜學家中,最有趣的還是Scott Warmuth。零四年卜出版回憶錄,有個叫Edward Cook的歌迷,本身是《死海古卷》的編譯者,他憑專業技術,考證出卜在書中大段大段「借用」馬克吐溫、普魯斯特等人的文字。Warmuth看到Cook的研究後,自修密碼學,鑽研一輪,竟給他發現卜的「回憶」很多原來子虛烏有,自傳中不少段落,只是小說、雜誌文字的移花接木!更詭異的,是卜做訪問對談,也會借自己的口講別人的話,彷彿完全沒有自我,例如有次談及雜耍藝人,居然偷偷挪用古羅馬詩人Juvenal的詩句英譯,而結果還是給Warmuth看穿了。
卜戴倫到底是誰?研究他,應該比研究他的歌更有趣。也許,他和他的歌是不分的,兩者都是個大海一樣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