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南北:不再甜蜜 只餘苦澀(安裕) - 安裕

東西南北:不再甜蜜 只餘苦澀
(安裕) - 安裕

台灣填詞大師莊奴逝世,95歲高壽而去是笑喪,留下作品多如繁星,人們誌念的包括《甜蜜蜜》,鄧麗君風華最盛年代首本名曲。不過,於不少人到中年的港人來說,對電影《甜蜜蜜》的憶念,與片中主題曲《甜蜜蜜》等量齊觀或者更甚。電影是九七主權易手前夕、仍是才華橫溢陳可辛的作品:愛情故事引帶大時代小巿民的暗夜心情,幾經曲折後遠渡花旗有情人終成眷屬。
《甜蜜蜜》於1996年11月2日上畫,劇情以兩名大陸新移民黎小軍(黎明飾演)與李翹(張曼玉飾演)八十年代移居香港為楔子,在政權即將變換的時代背景之下,勾勒這兩個分別來自天津與廣州的新香港人百轉千迴的人生。他們經歷的日子就是香港的近代歷史,八十年代繁華鬧巿,九十年代炒樓狂飆,民間社會時而緩慢時而快速的節奏切換——黎小軍來港後從單車送貨變成廚子,李翹快餐店打散工下班後趕到英專身兼學生與校工,為的是要學一口流利的英語。那是一個曾經充滿生機的時代。
還有半個月就是《甜蜜蜜》首影二十周年,在非建制派離場梁君彥當選立法會主席當晚深夜重看《甜蜜蜜》,岸西的劇本章法有致感覺鮮明,兩個人的愛情故事在即將大變的政治時空框架顯出無限張力,若明若暗的人情世故隱喻陰晴不定的未來。片中主線之一是黎小軍與李翹的分合,潛伏的另一條對觀眾更具心靈衝擊的主線,香港是他倆的過境之地,兩人心裏始終有着另一個地方;李翹勤學英語可視為其中之一的隱喻,黎小軍跟着大廚張同祖移民紐約則是明顯不過的意喻。劇本扣人心弦之處是對香港的心生憐憫,復合之後,黎小軍與李翹小旅社溫存一夜,房間盛載昔日回憶。然而時光荏苒,美好物事一去不回,黎小軍從床褥翻出當年貼的一塊膠布,「記得這塊膠布嗎,這張床是我們的」,李翹的回應深深撼動人心,「其實這裏沒有一樣東西是我們的」。
《甜蜜蜜》橫掃1997年第16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勇奪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女主角等九項大獎。無可否認,在九七臨近的大時代門檻前,《甜蜜蜜》的巨大成功是片中的政治意味客觀反映當時社會抓不着過去、捉不到未來的憂戚與彷徨。如今重看,電影工作者超越時空的洞見確是無與倫比,九七7.1之時,要移民的都已經去了美加澳,稍作勾留之後返港,才知之前賣走房子的款項回流後無法置業同樣大小居所。來到今天,這些回流家族至少有一樣足以傲視同儕:外國居留權。香港中文大學最近發表調查指出,38.9%受訪成年市民表示如有機會就會移民或移居外地。《甜蜜蜜》的黎小軍與李翹比中大調查的四成受訪者早登彼岸,二十年前銀幕上的光與影,是現下一些巿民的具體企及目標。

今天再看我城萬分感慨

於香港社會而言,再看《甜蜜蜜》或在首映二十周年之際翻開這二十或三十年的私存記憶,並非全然賞心樂事。黎小軍姑媽留在舊樓的與荷李活巨星威廉荷頓一夕共餐美好回憶,鬧巿街頭接連而來的生果檔雞鴨檔,這些電影裏每個年代的表徵,在「發展就是硬道理」旨意下逐漸成為歷史。物理的回憶不復存在,永誌於心的舊時香港不易鏟走,是為大治世代的民智張開,一個自由多元的城巿:沒有行李箱拖過街頭的尖沙嘴,年宵巿場寒夜喝瓶裝熱維他奶,擠迫居所煮出塞飽肚皮的水餃——無恒產無巨金的一群在這個城巿可以得到溫飽自由。電影昔年公演時,銀幕前的觀眾在電影找到某種形態下的自己,今天電視機前再看往日我城,每格菲林都是萬分感慨。
傷春悲秋不是因為人物與實物的佚失,而是《甜蜜蜜》電影殺青之後二十年的香港巨變。時空定格對照,片中黎小軍與李翹初扺紅磡火車站是1986年,是為《中英聯合聲明》簽署之後兩年,不信「一國兩制」要移民的大多已是準備起行,信膺「五十年不變」留下的期望明天會更好。三年之間,從1983年港元危機到1986年唱好不絕,不信者恒不信,信者恒信是因為中英兩國簽署的一紙承諾。那時誰會料到2007年突然而來的「中央給你多少權,你就有多少權」;之後是說好了的普選變成架床叠屋橫生枝節;還有是2014年一國兩制白皮書,「中央擁有對香港特區的全面管治權」;再加上特區高官2014年底的《中英聯合聲明》「完成任務」之言,1986年的信者一派如今難免悲從中來,仰望長天不能自已。
二十年後的今天再談《甜蜜蜜》或會予人詬病過時,但確實的是當人們走到時間地標面前就會瞻前顧後。明年是2017,1997七一子夜大雨滂沱記憶猶新有如昨日,檢視這些年的一切得失理所當然。正如《甜蜜蜜》,戲劇張力來於人物背後的時代,本片的英文名稱是整部電影的夫子自道,《Comrades:Almost a Love Story》(同志:幾乎就是愛情故事);不全是愛情故事,全因這是一部令觀者心有所感的政治意涵電影。時間就像一面鏡子,出賣與被出賣、背叛與被背叛的都清楚現形;一旦甜蜜不再只餘苦澀,若能告訴自己我們從前舊日種種,撫今追昔回首前塵,其實也是對自己的一種祝福。

安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