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自詡文明社會,百多年來積出的文化到底有多深厚,是皇帝的新衣一件。戰後因着幾位寓居香港的大師,也因着新亞,新儒學曾幾何時在此間也算是一門顯學,到九十年代中隨着牟宗三赴台至離世,最後一位大師告別香港,哲人其萎,是香港難得一現的文化奇葩。
當年牟老還在港,我在電視台為他拍攝了一個電視專輯,算是為這位一代大儒做了點影像上的紀錄。牟老以西方哲學系統方法,為博雜的傳統儒學理出新架構,兼通西學的黑格爾,對着我這個文史哲都不通的小記,他一樣心平氣和深入淺出的與你解說,也不強求你真的聽懂。節目製作得一般,機緣卻是難得,每想念及,高山仰止。牟老的本地學生之後散落各個文化界別,在這樣一處重利的地方,要在他老人家所建立的基礎上再下工夫再往前推,是有點強人所難的。
老人家在港的舊居是在靠背壟道一處唐樓的三四樓,他一直租來的。他們這代人以香港為暫居地,雖以此為家,卻不以此為歸屬。拍攝時他八十多的人在唐樓上由牟老太摻扶着步步拾級,腳步艱難卻始終氣定神閑。陋室雖不至用蕭條來形容,生活是簡樸得不得了,弟子有時來到,東西古今無所不談,也不知多少人在這破居中領悟出幾多人文、歷史、哲學的大道理,在雜亂的書房中,他老人家又寫出了幾多存世的文字。
節目的拷貝我自己沒保存,牟老的一些本地學生倒有收藏。至於港人以為沒有文化的大陸,近日竟也有有心人,也不知從何看到這輯紀錄片,將電視的原稿重新認真抄寫整理,放到網上。
唐君毅和牟宗三終身反共,想不到在今日共產中國,仍有人冒着被維穩掉的危險,用他們的方式隱約延着他們的香火。牟老他們一生志業是希望文化反攻大陸,他如今仍安在香港的話,見着九七後的種種,別說反攻,連理性微沒的光都難保得住。他們是哲人,看的是數十幾百年後的文化光景,見到亂世之中,大陸仍有有心人隔代的回響, 他們應該是滿意的。
文化與哲學是人類共有的寶貴遺產,真真正正是文明的積累和建立,求過學問的人,都不會以為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是遠古希臘的事,與自己無關的。放下香港本位狹隘的成見,唐牟在文化哲學上的貢獻,亦當作如是觀。
要說建立香港本土的話,唐牟文化反攻大陸的未竟之志,看似是陳義過高,甚至風馬牛不相及,細想卻是現在進行式的,也幾乎是有數的幾個能夠捍衛香港自己這一制的法門之一。如今想來,他們其實通透,只是艱難奮進,非一代人所能及,何以為繼,拓展各方面的版圖,充實其內容,倒值得言必本土的好好研判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