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人生:僅僅是一滴淚水 - 李怡

世道人生:
僅僅是一滴淚水 - 李怡

從來未見過一部作品的序寫的這麼短。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androvna Alexievich)為《我還是想你,媽媽》一書寫的「代序」,開頭引述蘇聯一份雜誌的記載,「在偉大的衞國戰爭期間(1941-1945),有數百萬蘇聯兒童死亡,他們中有俄羅斯人、白俄羅斯人、烏克蘭人……」,接下來是「俄國經典作家的一個問題」,全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曾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如果為了和平、我們的幸福、永恆的和諧,為了它們基礎的牢固,需要無辜的孩子流下哪怕僅僅一滴淚水,我們是否能為此找到一個充分的理由?/他自己回答道:這一滴淚水不能宣告任何進步、任何一場革命,甚至於一次戰爭的無罪。它們永遠都抵不上一滴淚水。/僅僅是一滴淚水……」
我為這段話沉吟深思。孩子的一滴淚水,與偉大的衞國戰爭,永久的和平,我們的幸福,永恆的和諧,社會的牢固基礎相比,真是不可比擬的微不足道。然而,這是無辜孩子的淚水。如果孩子的淚水是為了他們所不明所以的成人世界的種種爭鬥而流,那麼一切堂皇的理由,偉大的目的,都不能為無辜孩子的淚水找到充分的理由。讓無辜孩子流淚,任何宣稱進步、幸福、和平、革命、戰爭都不能因此被宣告無罪。
孩子可以因父母責罵流淚,可以因丟失玩具流淚,可以與小朋友爭吵流淚,但為了那一堆「偉大」的東西,有甚麼理由要讓孩子流淚?
也許有人會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太理想化了,很不現實。現實生活中,有誰會覺得無辜孩子的一滴眼淚如此重要?如此值得珍視?倘若稍稍涉獵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人,都知道這位生活在十九世紀的作家,不是一個空懷理想、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他童年時受父親家暴,長大後一生坎坷,長年發作癲癇症,因宣傳革命而坐牢、流放、幾乎被處決,欠債和趕稿還債。他的作品中大都是對底層苦難人民的描寫,而且逼視人的內疚和絕望,讓讀者似乎聽到靈魂碎裂的聲音。
就是這樣的作家,提出了一個單純的問題,百多年後都讓人細想。為甚麼?因為他以後這一百年,俄羅斯無休止的革命、戰爭,為實現共產主義理想而讓在世的人民作出種種犧牲。何止有無數孩子流下無辜的眼淚,而且是大量無辜死亡。亞歷塞維奇引述的兒童死亡數字只是指戰爭期間。在她另一部作品中,記述一個在前蘇聯生活過的醫生經歷,他親眼目睹過「村民砍死一個孩子,煮熟了養活其他人」的慘劇,也親身體驗過在地裏挖蚯蚓吃的生活。
明年是俄國十月革命一百周年。十九世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滴淚水的詰問,似乎預見了這一百年的革命、戰爭、苦難,和一百年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提出的人道思考。

周一至周五刊出

李怡

http://www.facebook.com/mrleey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