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末代港督彭定康在《金融時報》撰文。其中一段寫道:「我離港前到過一間精神科醫院。當時有位病人禮貌地問,一個以作為世上最悠久民主政體而自傲的國家,如何能夠將此地交給一個政治制度非常不同的國家,且既沒諮詢當地公民,又沒給予他們民主的前景,好讓他們捍衞自己的將來。一個隨行同事說,奇怪,香港提出最理智問題的人,竟在精神科醫院。」
並不奇怪。被關在精神病院的,許多都是更會嚴肅思考的人,而精神病院外很多人的言行就迹近瘋狂或根本瘋狂,早已有文學作品這麼寫了。
契訶夫的小說《第六病室》,講一個醫生,在監禁精神病人的第六病室醫治一個病人,病人講話既像瘋子又像憤世嫉俗的批評家。他講人的卑鄙,談踐踏真理的暴力,說第六病室的鐵窗總讓他想到強權者的愚蠢和殘酷,說他因為有一次看到一隊被押解而過的犯人,突感恐懼和明白過來:他原來就生活在沙皇俄國這個大監獄裏。由此他心生恐懼,行為躲閃,有點語無倫次,以致被懷疑患上了妄想迫害症,送進第六病室。醫生同情他的處境,在聆聽他的胡言亂語中,竟認同了他的許多看法。多次去給他治病後,醫生自己在生活中就重複說社會的卑鄙、暴力、愚蠢、殘酷這些話。最後,醫生也被當作精神病人關進第六病室。
契訶夫之前,1835年俄國作家果戈理寫了小說《狂人日記》,主人公是一個小職員,收入菲薄,地位卑微。但他是一個純真的年輕「人」,他愛上部長家的小姐,但階級分明的社會,將他的情懷判為歪念,受盡侮辱和折磨,更被當作瘋子,他痛苦地喊出:「媽媽呀,救救你可憐的孩子吧!……這個世界上沒有他安身立足的地方!」
1918年,魯迅自認受果戈理影響,寫了一篇同名小說《狂人日記》,主人公在中國歷史書中,看到每頁都寫着「仁義道德」,看了半夜,從字縫裏看出滿本都寫着兩個字「吃人」!「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他最後懷着希望說:「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
被指為狂人或精神病患者的,很多不僅是正常人,而且由於不顧個人利害的言辭,顯示出他們的思想道德高於社會平均水平。精神病院之外的世界,在權、錢、色的支配競逐下,許多人都行為瘋狂。法國哲學家伏爾泰說:「人類永遠是瘋狂的,而那些自以為可以治癒別人瘋症的人,則是瘋狂之最。」甚麼人自以為可以治癒別人瘋症,不就是要人民泯滅人性、不得有私念的掌權者嗎?不就是那些要人民改造思想、要人民從靈魂深處鬧革命、要人民不得「妄議」中央的領導者嗎?
且看世上的獨裁者,每個人不都是瘋狂之最?且看有些人對權力追求爭逐的醜態,是不是都極瘋狂?面對失去權力就有可能失去對自己罪行的保護的人,那種垂死掙扎的表現,真是瘋狂極致。
李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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