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味是從小發展而來的,童年所吃過的東西就規範了味覺的偏好。阿媽的飯餸打的是基礎,就是家教;而街上的小食是旁門,算是教外別傳。甚至有時小食居然可以佔據正餐,旁系變為嫡系,例如我想起樓下走鬼檔的咖喱魷魚和魚蛋。
土瓜灣美景樓樓下走鬼檔的咖喱魷魚和魚蛋由中年阿叔主理,一架手推車有爐有兜,兜中就是千年咖喱汁,魚蛋我忘了甚麼味道,總之點了汁就很好吃,魷魚用另一個桶浸着,要多少就剪多少,即時放入咖喱汁內汆一汆。我猜魷魚原本是乾身的,要先浸透才可用。魷魚爽脆通透,除了阿叔那裏我未曾在其他地方吃到。咖喱汁才是一世難忘,當然,語言文字根本傳達不到咖喱的味道,我只能說很甜,不是糖的甜,而是鮮甜,豐富的鮮甜,我懷疑是因為多年翻滾魷魚和魚蛋,將海鮮的精華全都吸收進去所致。
二零一四年我請教一位能夠仿造七十年代咖喱魚蛋的廚師朋友,據他所講,之所以那時的咖喱魚蛋味道與別不同,乃是因為用下價的魚雜做湯底,而現在當然不會花那麼多工夫。現在的咖喱魚蛋,我見不少黃色很死,像螢光,怎樣也不似薑黃粉那麼自然,味道也單薄。據講那位阿叔九七前已經賺夠移了民,他炮製的色香已成絕響。順帶一提:舊裝出前一丁咖喱味粉加一大湯匙余均益或左顯記辣椒醬同煮極惹味,不過現在也絕矣。
後來搬去新界的鄉下地方住,吃的是朝早豬肉佬私下宰的豬,新鮮排骨用後門小徑野生的指天椒蒸熟,是夏天中午送飯佳品。雞和雞蛋都不用買,當年未有禽流感,新界是可以養雞的。當時我媽將舊報紙送給鄰居鄭太變賣,鄭太就在垃圾站將雞場丟出來的雞仔拾來送給我媽──因為太多了,鄭太自己養不了這麼多。雞仔養一百日就可以吃。丟出來的雞仔,多數是白毛公雞,這種雞在街市根本不會有人買。不過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雞,以貌取雞失之美味,不要以為白毛雞味淡,雞肉的味道視乎雞平日吃甚麼東西。我媽小時候家裏曾經專捉廚房的曱甴餵雞,結果雞肉有曱甴味,不能吃,切戒。那時我家用粟角餵雞,又由於家裏養鴿,雞又食到鴿食的豌豆、綠豆和小麥;還有各種蟲蟻、花草、瓜皮、菜莢;更有沙可啄,有園可遊,賞心悅目,肉質自然鮮美。
到底肉是甚麼味呢?言語文字固然又不可表達,我只能套用那句「食雞有雞味」,要再講,最多可以說肉質柔韌多汁。比較其他地方食到的雞分別的確好大,例如飲宴食到的燒雞味道平淡肉質粗糙,如吃紙皮,超級市場的雪雞甚至有一股屍味。我們的雞生蛋,蛋味也濃,蛋黃緊致的高高拱起,冬天下午煎兩隻蛋落點黑白胡椒趁熱食,一樂也。生蛋的雞很喜歡吃貓屎,我不知道會否影響到蛋的味道。
以上種種都已經隨風而逝,七十年代出生的人總算見識過真材實料年代的最後幾年,不枉此生呢。
作者:李文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