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論那夜,希拉莉一身紅裝站在朝着觀眾講台的左方,就像一面赤色大旗;20呎外,是渾身上下一片深色、結着藍領帶站在右邊的特朗普。左與右,紅與藍,喚起人們越戰年間的美國鮮花一代(flower power)與建制主流對峙的回憶。
這場辯論被賦予大量標籤與意義,然而入心入肺是特朗普譴責竊去美國工作職位的國家一刻,隱約聽到俄亥俄、喬治亞這些中西部與南方地區工薪族的喝采。這片地區失業情況受人關注,最近俄亥俄舉行「僱用我們英雄計劃」(Hiring Our Heroes),火線下來的退役軍人瞇着眼睛在看招聘廣告,真箇是情何以堪。事實上,很難讓這些人把希拉莉的貿易政策聽得進,特別是捱餓寒夜來臨前,任何政策都無補於事,失業工人要的是一份工作,是馬上要。
因此,更難相信辯論之後,一夜之間人們會踢走特朗普擁抱希拉莉。儘管民調說希拉莉辯論表現遠勝特朗普,周三晚上全國廣播公司(NBC)新聞說女性選民要與特朗普鬥到底,可是誰都知道特朗普的票倉在堪薩斯以南的半個美國,在喬治亞和密蘇里,特朗普民調分別領先4.8和10.1個百分點。要注意的是,辯論後CNN民調是說希拉莉「表現優於特朗普」,不是說投票時傾向希拉莉多於特朗普,那是兩回事。現在只能說,特朗普力求保住票倉、希拉莉在尚未決定投誰一票的兩成選民當中掙得些許好處。美國不是光講民主的國家,美國人也要吃飯,不斷開出競選支票的特朗普,給了他們一個雖是朦朧卻比希拉莉的清晰得多的希望。
這是美國的命中注定,是1972年尼克遜對麥高文之後,最右與最左兩派的生死對決──一方是資本家特朗普,一方是革命家希拉莉,是美國社會深埋心底150年的南北兩套價值再次對撞。客觀情況是特朗普縱然錯漏百出,民意依然高高難墜,這是給希拉莉的警告,最後一刻翻盤風險揮之不去。至於成長於鮮花一代的希拉莉,戰意比丈夫克林頓更為鮮明,特朗普說要在下次辯論重提克林頓緋聞要她難看,以希拉莉性格,她的目標是一遂大志入主白宮,其他都是芝麻綠豆小事,是政治長征路上的必然。
政治就是這樣齷齪,要玩選舉遊戲便要蹚這渾水。耶魯大學法學院出身的希拉莉絕非省油之燈,1993年克林頓入主白宮,她以第一夫人身份插手最複雜的醫保改革。之後克林頓傳出與白宮見習生萊溫斯基和其他桃色事件,作為妻子,她沒有大吵大鬧要與丈夫離婚,而是自比是總統的革命戰友,為了改變美國的宏偉目標,夾生吞下這顆苦藥丸。特朗普說要重提醜聞,對希拉莉來說不過是另一次「斯塔爾報告」──1998年底,獨立檢察官斯塔爾(Kenneth Starr)發表報告,狠批克林頓把白宮變後宮,其中涉及調情章節露骨如三級電影,希拉莉對此連眼都不眨一下。之後她角逐參議員,對手照辦煮碗挑起痛處,她又是輕輕帶過,不淌一滴淚,特朗普的傷口撒鹽之舉,未必奏效。
立場與取向的分裂
面對希拉莉如此狠悍角色,各據一方的特朗普在南方仗藉白人男性票源順風順水至今。特朗普是地產大亨,八十年代揚名是靠大西洋城的賭場。他本是吃四方飯之人,看穿希拉莉的北佬(Yankee)本質難以為南方人受落,出馬競選殺得共和黨溫和派棄甲曳兵,靠的就是處處與希拉莉針鋒相對的內外政策。美南的風氣,在電影《亂世佳人》南北戰爭時代背景已見,務農,保守,白人,美國當兵的不乏來自南部,尤以農業州與密西西比河下游一帶最多。美軍特種部隊成員多來自MAG三州,即密西西比、阿拉巴馬、喬治亞,取其當地人的忠誠與承擔。
去年南卡羅來納州黑人教堂槍殺案,白人疑兇羅夫平日扛着一面南北戰爭年代的南軍旗幟,成為全國焦點。這面是南北戰爭的美利堅聯盟國(邦聯)旗幟,南卡羅來納州議會也掛了一面(左圖),長年引起爭議。民主黨人視其為仇讎,共和黨則模稜兩可,包括最近表態支持特朗普的德州參議員克魯茲,說既看到奴隸制的壓迫,也明白一些人「祖先的犧牲與各州的傳統」。當聯邦參議員也說出這些話,美南的深遠歷史背景,不可能是希拉莉大而化之的外交與貿易政策可以轉化。南方對大政府恨之入骨的歷史,邦聯旗代表的意涵是「高稅率毀掉美國」以及「不要北佬的貪腐」。這些長年存在的理念,正是特朗普鐵票所在,難以因為一場辯論的口舌之戰輕易變了顏色。
1984年美國總統大選,民主黨內初選辯論,蒙代爾(Walter Mondale)質問對手哈特(Gary Hart):where is the beef?這句擷自漢堡包廣告的話語,意思是「真實內容在哪裏」,非常嚴肅認真。同一句話對今屆總統候選人來說,特朗普和希拉莉的政綱在對立尖銳的意識形態底下,投票的參照價值似見質變。來到今天,蒙代爾當年說的「牛肉在哪裏」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是北佬抑或南方人,是女性抑或男性,是鮮花一代抑或保守主流。這些立場與取向的分裂,近可上溯嬰兒潮與越戰;至於廣義的政治地域分割,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南北戰爭的遺產。這是美國南北政治總決算,九十年代的克林頓沒有做,千禧年的小布殊沒有做,二十一世紀的奧巴馬沒有做,流轉至今,正等着特朗普和希拉莉來做。
安裕